北方的春天总是进展缓慢,枝桠的芽头还倔强的包裹着自己,紧闭着嘴巴不肯提前把秘密倾吐而出,连秋天留下的枯叶还挤占着枝干的座位,迟迟不愿离开。我站在一棵杏树下,观察枝干上茂密的枯叶,以为新芽会把旧叶顶出来,我轻而易举的拨掉他们,发现其实不然,新芽总在另辟蹊径,他们在别处冒出头,蓄势待发,发誓要与前一季呈现完全不同的姿态。
尽管如此,江水还是顺势活了起来,是活水,注定要奔流而去,它的源头或许是北冰洋,流经西伯利亚蔓延到此,又惯性的奔到下游,从下游酣畅淋漓的涌入遥远的大西洋,接着又与所有洋流一起新陈代谢,通过无数次循环,观摩地质变迁世代更迭后,再次回来。
江水并不知道自己的源头和归宿,冰面裂开,发出响声,雪块顺着裂缝掉入深水,一些小鱼开始跃动,吐出泡泡。风吹着巨大的冰块移动,相互摩擦,碎开,然后渔民的渔船出航,归来时是一网的收获,十分鲜活。新的一季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走在曾经最为熟悉的码头,看到远处的江水浩浩荡荡发出声响,那声响不同于海浪,也不同于小溪,是滚滚而去的,永不回头的执着之声,气势汹汹不舍昼夜的流动,这又是它本来的模样了。
冬天时,这里是一片冰原,只有零下四十度的严寒才能把一条江整体冷冻,但那一时刻的它是平易近人的。冰冻的江面和冰冻的湖面完全不同,湖面可以澄清得看到深处,一条冷冻的鱼,一支凝固的水草,像琥珀一样悬在冰中。江面的深却是浑浊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神秘的猜测。
远处那两棵树在冬天时,我只要下了岸,踩着雪,走上一百米就可以摸得到,现在它们冷静的站在对岸,变得狂妄了许多。是的,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最冷的时候把这条江走遍,但是在最暖的时候,我蹲下来,撩起它的毛细血管,俯首称臣。
渔民在码头铺开摊卖开江鱼,爱人说不要买,俗话讲不食三月鲫。那些小鱼在网兜里奋力的翻动,想要回到故乡。但已经是徒劳了。许多大爷大妈在渔船上打开了袋子。
我们沿着江岸一直走,江风很大,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开春的江风会如此凶猛。长辈们常说是风把江面刮开的,可是事实上没走到江坝的时候分明是风轻云淡,到了江边,风却无缘无故的大了起来,到底是因为开封的江水引起了风,还是风刮开了江面,我始终不明白。西方人为风起了很多名字,安第斯山脉的西南季风叫帕姆佩罗风,地中海西岸的东风叫勒凡特风。从非洲吹响南欧一带的风叫希罗科风。可惜我们这儿如此偏执的开江风却没有名字,也因为没有名字而变得更加放肆。
零星的冰排跟随江水一起奔流。冰排发出巨大的哗哗声,爱人指着那声音让我聆听,我站起身望着那远去的冰块,那是冬天最后的仪式了。岸边的冰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点点金色的光,伸手一碰就会碎掉一块,完全没有冰的性格了。爱人掰下一小块冰给我看,那是上个季节的记号,晶莹剔透,折射着太阳的光谱,像一颗非洲钻石矿里挖出来的宝物。我们坐下来,他说:“我们观察一块冰的融化吧。”他把冰块放在沙子上。我把手机设成延时摄影,放在冰块前面。我问他:“这会不会浪费很长时间呢?”他说:“很快的,要有耐心,相信我,很快的。”
这个时候的江沙非常柔软,我们捡了很多小石头,我铺开一片平坦的沙面,把五颜六色的石头嵌入里面。很快就变成了一件与众不同的艺术品,全天然的,带不走的。
我们坐在沙子上,并没说什么,各自看着江面。他偶尔站起身向江里扔几个石头。我偶尔看看那块冰的进程。他说别着急,风大,很快就会化掉。我一直在观察,可是看不到什么变化,直到一阵风过来,卷着沙,瞬间把冰包裹了。又一阵风来,很快,冰就要塌掉。在他塌掉的瞬间我按下了停止键。我打开手机,才发现这细微的变化是如此惊人,肉眼无法实时记录的却一直都在进行着。我们完整的记录了一块冰的消融!
这大自然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因你的不在意而停止变化。它永远都在变化。
安妮迪拉德在《听客溪的朝圣》中这样写道:
每一时刻,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每一个季节里都掺杂了一些其他的季节。整个冬天,绿色植物——落叶木的绿叶——到处生长,每一个季节里,也都有小嫩枝色淡而崭新的冒出来。五月里树叶枯死在树干上,转成褐色,落在溪里。月历、天气和野生动物的行为,彼此之间牵连甚微。每个季节里,所有事情不过融洽地相互交叠几个礼拜而已,之后又纠缠在一起了。
肉眼所不及的,宇宙之外的,万物都在运动。普遍性存在于特殊性中。我们经常被大自然的功力所震撼,被他们光与影的合作所吸引。山的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光明中,那光明的一面因此才令人崇敬。
我们的脚下有无数个生物,空气中有上亿个细菌,尽管非洲的角马没有在家门前迁徙,不代表这个世界没有天翻地覆的改变,东半球进入黑夜时,西半球正在狂欢,北半球经历寒冬时,南半球正在沐浴炎夏,没有停止的季节,停止的风景。光照在万物上,形成色彩,勾出线条,大地是滚烫而生机勃勃的,洋流从不凝固,我们活在活的世界里。
人们总是很容易被眼前的细节所迷惑,殊不知这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点缀,是一条大江中被阴影吞噬的几朵浪花而已,在大部分的时候整个江流仍然是波光粼粼的。
站在岸边,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心里毫无所想却十分丰盈。我们想要记录大自然每时每刻的变化,但大自然的时间和人类的时间并不相同。我们只是这世界的过客,一棵树就要年长于我们数倍,它见到了更多,记录了更多,如果一棵树能开口说话,他会告诉我今早的太阳是几点钟从地平线升起,今天蚂蚁搬运了多少昆虫,有几朵云变成了大象的形状,又有多少人在他身上摩挲。他把所见所闻都深深收纳在树干里,我相信一棵树拥有十足的魔力,因为他包含了太多的秘密。
这条江一定也是如此,但是他没有记忆,他不承载故事,他携着故事远行,他会带着所有人的心事走很远的路,百转千折,声声不息,直到附着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分散开来,与另一些故事结合,回环不止。
最终,云变成雨会掉下来,我们和草木一起都要归入江海,将记忆归零。但春天来的时候,仍不愿错过草变绿,花盛开的瞬间。
那是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