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秋天到协和看过眼睛后,回家没多久,我爸的白内障程度又加深了,路都看不清,看电视差不多要趴到屏幕上,已经严重影响到生活,这回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拖,要做手术了。把省里几家医院的专家都问了一圈,比较了北京和地方的医护条件、便利程度后,最后打算在老家的医院做。
保险起见,我又去了趟协和咨询细节,大夫这次换了个发型,整个人精神了很多,笑眯眯的扫着我的小本子,把问题挨个儿做了回答,现在协和用得比较多的晶体品牌,主要是美国的爱尔康,英国的瑞纳和博士伦。反馈回去,老家的医院也用这些,治疗方案也基本一致。
白内障手术时间不长,门诊即可完成。医生通过显微镜操作,在患者眼睛上开一个几毫米的微创切口,不缝合。先超声乳化,吸出原来的自有晶体,再放入人工晶体。整个过程大概二十分钟。术后第二天来检查,第三天差不多就可以摘纱布。如果双侧眼睛都要做,得先做一侧,中间隔三五天到一周适应下,再做另一侧。
晶体现在多是进口的,有不同价位,看个人情况选择。晶体保终生,质量出问题的概率非常低。白内障手术是个能立即改善视力的手术,但也有人做了效果不好,多是因为眼底本身有其他毛病,如黄斑变性视力差,那做不做手术都一样。
我爸去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后,我也请好了长假,买了些他爱吃的小点心,马不停蹄的回了家。特意不告诉家人火车几点到,就怕他们去接,可我爸在这件事上总是不听话,火车还没出河北,他就发短信说,已经到地铁站等我了……
出了站,过了路口,老远就看见我爸站在车前四下张望,我冲他使劲挥手,他面朝我,不到十米,都没看见我 (天啦,就这视力还敢开车),喊着爸!爸!爸!跑过去,他才反应过来,脸上一下绽放出开心的笑容。
手术日一大早,我们带了些七七八八的住院东西过去,做术前检查,冲洗泪道,扩瞳,点药水,签字。下午,妹妹和妹夫过来了,表姐也赶到了。爸爸给别人做了一辈子手术,这是他自己头一次躺上手术台。多一个人探望,哪怕是打个电话,都多一分安慰。到了手术时间,护士来接人,用轮椅推他下楼,我一路跟着到手术室门口,对他握了握拳,老爸加油!哈哈,他笑着说,好!
手术不到半小时就顺利完成了,眼睛略有涩感,不疼,晚上我们跟医院请假回家住,这样能休息的好一些。第二天八点做检查,医生换纱布,测眼压,查视力,从昨天还视力表上最大一个符号都看不清,直接飚到0.8,我爸掩饰不住的喜悦说,哎呀,看得可清了!检查室里好几个昨天做了白内障手术的老人,都在眨着眼睛,感受这奇妙的重现光明的一刻,气氛十分祥和。
只有一个人默默地郁闷地坐着不吭声,他是我们同屋的病友,一位盲人按摩师,一只眼睛看不见,一只眼睛视网膜脱落,已经动了第二次手术了,然而效果并不理想。陪他住院的女人很是热情爽朗,在认识的几天里,她总能听到我们家小声的交谈并主动接话,告诉我去哪里打开水,找哪个护士,管床的大夫是谁。男人躺在床上始终不发一言,她坐得累了就趴在他脚头睡一会儿,两人看上去有一种老夫老妻的平静。
但后来女人忍着眼泪告诉我,其实他们不是夫妻,看似平静的背后也是一出大剧。医院,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有初生之喜,别离之苦,是各种狗血荒诞聚集的地方,也是人性善恶真相毕现的地方。
回到家,爸爸躺床休息,我给他上药,买菜,做饭,收拾,还要处理工作的事。空下来就陪他说话,畅谈各国八卦,切水果,嗑瓜子仁给他吃,还奉送捏脚捶腿。躺久了他也实在无聊,术后不能立刻见强光,开电视只能听声,不过瘾,这人老想偷偷揭开纱布瞄一眼,被严肃制止后,开始想招儿。半夜黑漆漆的,派我下楼去停车场找车,去车里找眼镜,想用没做手术那只眼看电视。真是亲爹呀,大寒天儿的,就不能让人歇会儿?我手一摊,五块钱。
术后第三天,纱布可以摘了,陪他出门走走,去眼镜店配了副平光茶色镜,用来保护眼睛。一路上他都在愉快的四处看,说墙壁白得发蓝,地上的砖红都像大红似的。还带着暗搓搓的小优越问我,那个宣传栏写的啥?前面车牌号能看清不?你看不见吗西边有个绿色的湖?我愤愤地回答,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按医嘱吃了几天清淡的蔬菜,中午做了他喜欢的红烧排骨,放了很少的油,炖得烂烂的,他吃的很香。晚上可以戴着茶色镜看电视了,陪着看他的最爱之一梨园春,月底有场新年戏曲演唱会,要来很多名角,给他订了张内场好位置的票,一直追着我问多少钱,说了挺便宜才放心,可高兴了,跟人聊天还不忘炫耀下。
六天后,第二只眼睛做完手术,单眼视力也恢复到0.8左右。这次眼压正常,术后的涩感也没有了,大家都松一口气。后面就是按时用药恢复的过程,两种药水要点差不多一个月。他看我只带手机就出门买东西很好奇,还惦记着春节怎么用微信发红包,我给他设置了微信的支付功能,下了支付宝,我们去逛超市,手把手教他怎么扫码买东西。
人都是需要鼓励的,如果你跟父母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学这干嘛,他们就真的不会了,也真的变老了。告诉他们这个很简单很普及了你做得很好呀,他们就有动力学下去。在兴致盎然的尝试了用微信和支付宝在小超市付款后,我爸还不舍得走,站在台阶上,问我能再买点啥复习一下,我说那给我买个烤红薯吧。
在圣诞树点灯的黄昏,父女两个站在商业街人来人往的路边,我把红薯皮剥掉,把烤焦的渗出蜜油的一面递到他嘴边,爸爸快来咬一口。一人一口,我们慢慢的干掉了一个大红薯,满嘴香甜。
趁着在家,把爱吃的都给他做一遍。我爸喜欢吃菜角,北方的传统食品。中午洗完碗就开始和面,择韭菜,炒鸡蛋,粉条烧熟,切好姜末,拌上小虾皮,准备满满一大盆馅;下午,面饧好了开始擀皮,一边擀一边包,中途我爸进来围观,喜滋滋地说,大厨,忙着呢?大厨,辛苦了啊。全包好之后下锅,少放点油用煎的,皮又薄又焦,馅又多又香,好吃得我都不舍得吃,省下来多给他留几个。
返程那天上午要出发,早上忙着给他们做好中午的台式卤肉饭。我爸一直在厨房的玻璃门外守着,等着送我,但后来家人以刚做完手术不适宜开车为由,坚决不让他送,他很是惆怅。每次都这样,我刚回家时,他觉得有大把时光,心情好了还揶揄我,偶尔也嫌弃我。但一到我要走,他就满脸藏不住的失落,觉得还没顾上好好说话呢,再看我就哪哪都是好了。
又是一个下雨天,走进车站,一个客如潮水风声呼啸的地方。与上次的凄惶空茫相比,这次感觉沉静了很多。又一年,快要过去了。在生活的某些部分,我没有成为更好的自己;但是在另一些部分,对于始终执着的,要倾力承担的,倒也不算虚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