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今天村里让他为阿婆念经,他盯着阿婆脸被时间挤垮掉红润,两颊皱成团。他倒是看见一个凹陷到深不可测的耳洞。半夜里,他第一次,熟睡的很深。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想一个女人。这和他即将过下去的日子无关。两个耳洞流露娇羞,直逼着他的眼窝,放大,再放大,蚕食瓜分他的五官。
醒来之后,他抹了抹胡渣旁边湿漉漉的痕迹,昨晚在阿婆的灵堂,他哭了。
他,记得夏朵的样子,连自己都觉着奇了怪了。也许是日子不对,他向来都注意着。就像蚂蚁注意喝水的频率,生怕一口水呛透安分的生命。他是个本分人。小时候铁头一伙戏弄着夏朵,毛头似的猴子,就连被夏朵咒骂,都认为是极自豪的事。那时的他怯生生的,走在她身后。他只记得八岁那年看见她的耳洞,两朵蝴蝶花和马尾的附近,一个小小的疤赖在白玉似的耳垂。就像乌贼的触手,把他一辈子的命魂都给吸走。有耳洞的夏朵,是特别的,不是漂亮的那种特别,那种特别与他,就像妈妈身上的体香,或者是一颗捂化了的糖果的味道。他不去想了,那种想似一种毒药,凭空而来,耗了半辈子光阴,提起来还是隐隐作痛。回过头,照照镜子。夏朵说,他,是个爱照镜子的男人。读书时候,他照镜子,是为了看夏朵,目光跳过胖子,躲过老师的追踪,他就那么叮着镜子里的半张脸。十几年过去,镜子里也没影了,就剩他一个,他也照照。
阿婆的事,操办了整整七天,给足了胖子的脸面。儿时铁在一起的人,天各一方,还有的生死未卜。今儿回来的,能来的,都成了小寨的宝了。掐指一算,二十年光景了。二十年,小寨还是小寨,守着一方水土。生活是会雕刻的好手,风霜和辛劳,原来的愣头青被时间刷满风霜,一层层老脸。只是,二十年前的路,还是原来的路,二十年后的人和二十年前的人一个样子,需要男人和女人,吃饭和睡觉,像老路一样苍老,月光一样无力。就算是八月十五的月亮,也比监狱里看见的,暖和不了多少。
十九,晴,北风,无云。
人潮滚滚,流落在车站的门栏,歪歪斜斜的栏着往外冲着的圆盘似的脸。这时候的秩序是见缝插脚,见路落身。车站顶上的几个红字就那么摆着,像千百年的金科玉律,哪一条不是那么光辉亮丽的架在人的头上,也没有见谁说得请要着无用的劳什子作甚么。他已经准备,迎流而上,正如生活给予他的磨难,也是这四个字。
在车站门口洗劫了一道道狠劲的目光,要把这五官紧凑的脸认出个子丑寅卯。拨弄凑成一堆的眉眼,从衣领开始抽丝剥茧的认清,领回。他缩在月台后面,在等待的时候,滑滑溜溜的吸了半包烟,脚边的烟蒂堆起来,焉耷耷靠在他的鞋带边上,察着天亮带来的泥巴,黄色的烟蒂戳的心烦意乱。人潮窜过来的时候,他忘记了所有人的长相,记得胖子的红裤头,猴子一口能塞进六个饺子的大嘴,铁头的白色衬衣,和结结巴巴的语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无助。像被钉在一个塑料袋里,一口一口吃掉空气,再被口袋快速消化。他拉开步子,冲着人群,喊了几声。干瘪的声波,紧巴巴的像他的内衣,皱皱的抛出去,再扯回来,用夹克裹住。那一句猴子,落到人堆里,三两下就被踩得干净。熏黄的手指摸了摸脸,无奈地别在腰间,此时的背,更驼了,像埋着夏朵的山包,或者像夏朵小小的坟头。长年的苦工,他踹着外八字,绕来绕去。他,那是怕的。小寨之外,栏杆和警服随处可见,他甚至害怕看见9527相关的数字。甚至害怕看见蓝色工装,黑色皮鞋,白毛巾和白色的床单,而面前十米远两个警卫是他一切恐惧的源头。他,咽了口水撅起嘴巴,一个响亮的口哨。拴住几个从人堆里摸出来的背包、皮鞋,站在他面前练着口哨,口哨是他们一起捉弄夏朵时接头的暗号。这个时候,是四双眼睛,搜索打望。他,盯着三双眼睛,什么也看不清。说了一句:都来了,回吧。四五十岁的几个男人,蒙着一层烟雾,眼泪鼻涕吧啦蹭了他一回又一回。他才认清,谁是谁。胖子成了真正的胖子,一件T恤愣是被套成三截泳圈,头发倒是越来越少的厉害。这个吨位的胖子,在他眼里,不再是胖子了。猴子和铁头倒还是那样,只是嘴边的话生硬了不少,憋急了,愣是爆出两句流行的黑话,一路上司机都被唬得一惊一乍。就像小寨一样无辜的,还有车辆,送一群人离去,再迎一群人回来,也没有什么客气话。车上烟雾倒是不少,每一个相见恨晚都面红耳赤,他打开窗,略显多余。若不是车上风生水起的聊,还总以为,载了外乡的人,七扭八歪的是去向小寨的路,颠簸的乡音,也总还能听听。小寨默不支声,他又能说些什么。
老话讲通了还是老话,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过什么样的日子。人不都是这样过下来的,也正这样过下去。这就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话,他也是这样过了下来。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在羡慕。有时候甚至羡慕强奸夏朵的高强,他甚至想到如果是他占有了夏朵,被高强捅死,会不会好过一点。或者在更久之前,在夏朵没有出现之前就死掉,痛痛快快的过完八年,对他来说也是幸运的事。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在二十年规律和铁窗的训练下,竟然猖狂了。想一个女人,他是痴了。
胖子守了三天孝,鼻涕一抹便抽出电话,一通呢喃软语,肉麻不像话。到底是走了,小寨,也这样坦然。那天去送胖子,没有刮风,也没有热头。
铁头和猴子来的时候,他觉得今天要烂趴在酒精里了。铁头和以前一个样子,开场戏就是他浪迹天涯的风流史。铁头是个长得不错的小伙子,四十多岁的三个人里,还算有鼻有眼。铁头之后说,他去外乡做了建筑工,逛了十多年窑子,钱也多半扔进窑姐哪儿。猴子把话抢了过去,这也是老毛病,“妈蛋,别扯那些没用的。哥,你是不知道,铁头这小子滑溜得很,有艳福。那窑姐出来后跟他从了良,眼下儿子都上中学了。”话一转,补了句:“不知道是不是老铁家的种啊?”他听到这儿,挪过酒杯碰了一下铁头,说了句:你小子,行啊。猴子接了话,说他自己和婆娘被窝里的事,停不下来。说着说着,瞄了下他,闲扯了一句:哥,出来多久了,也不来个电话。这一句是战战兢兢,也是真真切切,心心念念的情分。他被酒呛出了眼泪,平稳的吐出几个字:“三年多了。”男人,一辈子,掉眼泪就那么几次。生老病死,无非淌淌眼泪,一个人能活着就能过。铁头,嘴里念叨没完,“哥,对不住,对不住你了,这么多年,我们什么办法都想了,那狗日的有钱耍狠,你才进去的两年,我和猴子他们见一次打一次,几次急了,我们两个绑上刀子和他们拼命,被胖子闹散了。你是知道的,胖子向来想的都是有大道理,哥几个就这么散了,市里就留了胖子。”猴子提起酒,眼泪哗哗,半斤多的包谷酒,和着半辈子的心酸,钻进了猴子的食道和胃。他没有说话,举起瓶子,一饮而尽。他自己也以为会把牢底坐穿,想不到还能出来,为父母养老送终。他是不善言谈,到了这个年纪,熬不住,说起小时候的事,四十多岁的人,笑的歪七扭八,房檐也跟着乱颤。
他的妻在喝酒期间来了两次,每一次都恶狠狠剜了他两眼。两次,他都提到了夏朵。一次是初三,另一次是进去的前一天。记得最清楚的,是颤巍巍的两只耳洞,第一次是向他笑,第二次向着他哭。
酒见底了,没有一个人想醉。猴子和铁头扭扭捏捏的回去,他是把两个都送到了老家的门口,临别了,才轻轻道一句:兄弟。
沿着小路,他熟络的来到坟地。夏朵的坟,没有写名字,她的爹妈觉得不光彩,脏了祖先留下的好名声。他进去的时候,夏朵被接回了家,疯疯癫癫,还大着肚子。他总是在半夜,趴在这里一遍一遍的哭。夏朵还是夏朵,没人爱的夏朵,骄傲的漂亮的夏朵。他觉得天生就是为了夏朵才活着的,那两个夺人心魄的耳洞,一遍一遍对他发号施令。耳洞,才想起,他的妻也有两只耳洞,他一直让她带着耳坠把它塞住。
铁窗里面也不净是薄情寡义,妻是和他在一个监狱认识的苦命的人,一起做工的时候,帮了她不少,磨磨蹭蹭的就是十年。拿生命的代价去爱一个人,就不是平常的爱情,那一份生命的沉重教会他的,就是痴迷。他痴,她也痴。他留了地址给她,别了只说一句话:如果我出来,你就走不了了。大妹子,想清楚,这条路不是你走的。她凶狠狠的眼泪都憋红了眼睛,亲了他一大口。就只看见她走掉了,围墙在远一点,他看见她斜斜的滑出眼界。那时候,他还只是三十出头的汉子。再进去的时候,他才感觉,能活着真好。
读书的时候,或者说有夏朵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个农民,不再是个学生。那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躁动,遇上一个女人,他现在是一个男人。不敢抽烟喝酒、打架挑逗女生。在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憋成一个圣人。只有这样,他的夏朵,才是安全的,特别的夏朵。
他和铁头猴子胖子第一次看片的时候,旁边的三个忘情的打飞机。他看着画面,全是夏朵在晃,他才感觉夏朵于他的特别,那是一个男人想要把女人揉碎的悸动。他只是盯着自己的下面,想着夏朵看见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到。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很猥亵,开始羡慕能和夏朵接触的一切,女生、发圈、耳坠子、卫生巾,甚至是牙齿和舌头,或者她身上的任何一个骨头、皮肤。他想着,想着,缓解了生理的抽搐。猴子他们三个,第一次把自己当做老大,顶礼膜拜。
他是守着她的,夏朵是一个漂亮的特别的女人。他牵她的手一百四十三次,背过她六百二十次,保护她九十七次,被她咒骂,挨她的打,十年相陪见面的每一天。三千六百次。她,是爱他的,即使没有数据,也爱。当他第一次盯着自己的耳垂看时,或者第一次被自己掐得龇牙咧嘴,或者第一次在他背上睡着......。爱一个人,就是想每时每刻抬头就能见,不用太多话,太亲密。我用手擦汗的时候,他递过来一瓶水,顺手拧开盖子,笑着放到我面前。脏了衣服,看向我时,顺手提住,嘴里数落一番,心理悄悄惊喜。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男人又偏爱逢场作戏。
夏朵,是爱他的。
他,被夏朵,老老实实地欺负过。或者说被占便宜的是她。那一晚,她才说喜欢他。他就弱着性子让她抱住,他只说了一句:夏朵,我要娶你。夏朵的身体就像白月光那样躺在他怀里。他动作轻柔,一腔怒火,化成清水,流向女人的身体。夏朵,是他的夏朵了。他是嘴笨的人,但是身体比他诚实,能言会道。
每当夜晚的时候,他就会想见夏朵,就像以前想做她身上的一寸皮肤和骨头。现在,他想做她身边的一坯黄土,棺材上的一粒钉子,骨灰里的一星骨灰。这样的想法,对谁也不公平,所以他,守在坟堆,一遍又一遍的哭。最后抖了抖泥沙,他的妻,见不得泥沙和夏朵。
他的儿子刚满周岁,见不得夏朵。猴子和铁头,也见不得夏朵,所以酒局上什么也不提。他也不能提夏朵,所以在小寨做了风水先生,老一辈的人说,能看见死人的魂,他也只有这么一点奢望。
为阿婆办事的时候,他想着,夏朵到这个年纪的时候,深陷的两个耳洞会不会像颗黑点,这样的安静。
胖子走的时候,是风风火火。小寨迎着太阳的小坡成了农家乐开发区,像他的脑门一样,光亮冒着油汗。他只是想着亲爱的夏朵,再也见不到面了,黎明的山坡上,他,又一遍一遍的哭。
小寨从大山中央醒来,先是鸡叫,孩子哭闹,女人捅醒男人......小寨的人,看见他站立的一片山坡,两眼冒光。
小寨的路,想来也会把他送进黄土。他也是在知道夏朵去了的时候,才开始学会,过日子需要的装备。
他在山坡上,又是天黑了才回家。扯开妻的衣领,白月光晃疼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