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沙滩。
这里的风并没有那么强烈。
阿土牵着悠悠的手正漫步在柔软的海滩上，海天相接，无边无际。
算起来，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大海，不正是永恒的吗？
他喜欢大海，这些年，他去过很多有海的地方，却从未忘记过这一片。
也许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大海就是在这里，这是大海第一次被写进他的认识里，也写进他的心里。
正如一个人的故乡，生于此，长于此，最初世界所有的样子就是故乡的模样。
尽管那里的山不是最雄伟的，那里的天不是最辽阔的，那里的水也不是最甜美的。
但那里是故乡。
长大以后会走出这里，到最远的地方去，饱览世上最美的景色，走过最长的路，收获人生最高的荣耀。
唯独无法忘怀——最初的样子。
阿土的视线移向远方，试图分辨出海天之间的分界线。
仿佛那里也是理想与现实，过去与未来的界线。
悠悠扯了扯阿土的手，道：“喂，想什么呢？”
阿土转过头，笑笑道：“没有。”
悠悠道：“咱们从恋爱到结婚都快五年了，还是第一次一起来海边？”
阿土道：“是啊。”
悠悠道：“是你个头，我问你多少次一起去海边，总是推来推去，哼。”
阿土道：“不是工作一直忙嘛。”
悠悠道：“借口，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爱一个人就带她去看大海。”
说着假装用力掐阿土宽厚的手掌。
女人就算已经完全拥有了一个男人，还是会不断地问自己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
然后接着道：“我也不知道当初是不是脑瓜怎么想的，这么多人追求我，偏偏选择你这块木头。”
说完满脸幸福地钻进阿土的怀里。
阿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早已成熟了，他早就明白一万句情话也比不了一个坚实的怀抱更加暖心。
阿土微微抬头，凝视着远方，他依旧没有分辨出海天相接的分界线。
尽管天朗气清，尽管海阔天空。
十几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漫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一样柔软的沙滩，一样温柔的夕阳，连海风里的味道也是一样的。
只是那时陪在身边的人不是悠悠，而是阿土的第一个女朋友——小新。
阿土当时还在读大学，就在这座滨海城市。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像她那样爱笑，也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像她那样快乐。
当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沦陷了，他只是不说，从来都不说。
永远在小新最需要他的时候陪在左右，无论她要去哪里，无论她要做什么。
那天，小新所在的舞蹈队接了市中心商场的路演兼职，时间就在晚上。
阿土已经和她约好了演出完就去接她——骑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去。
夏天的夜晚没有冬天的暗。
八点半，阿土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大街上上人来车往，匆匆忙忙，人们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没有人停留一刻，仿佛有某种主宰力量给地上的生灵上了发条，叫他们永远也不能停下来。
路程不远，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路演的那个商场。
远远就能看一个铺着猩红地毯的小舞台，音响还在轰轰响，只有几个小朋友挥舞着荧光棒在上面打闹，显然路演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小新怎么没有给自己打电话？
正纳闷着阿土伸手去摸手机，突然眉头紧蹙——落在宿舍里了。
难怪没有听到铃声。
怎么办？
他箭一般冲进商场舞台前，快速辨认着周围每一个人的模样，只想趁小新没有走远前找到她。
他像疯了一般几乎跑遍了整个商场，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熟悉的面孔。
也许她打不通电话已经自己回去了吧？
或者和别人去逛街了？
阿土呆呆地倚靠舞台旁边巨大的柱子上，望着周围炫目的霓虹流彩，莫名的失落。
算了，小新不会在这里等自己的，也许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自己。
回去吧。
可是他只是挺直了，像棵没有思想的树一样伫立在那里。
不知是谁把音响关了，人群也渐渐稀松，楼上的大钟显示时间已经九点半了。
当你兴冲冲地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有时候难免要被失望打击，比如当你计划今晚去看电影，却偏偏下起了大雨；终于第二天不下雨，你来到了电影院，却发现电影票刚好卖完了。
阿土还是呆呆地站着。
忽然眼睛就亮了。
一个瘦弱的身影不知何时来到了跟前，她也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里是满含泪水的光亮。
是小新。
她就这样吃吃地凝视着阿土，两只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抓住了阿土的衣服，仿佛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四目对望，无言。
小新抓得太紧以至于有些发抖。
她的眼神很复杂，惊喜、痴怨、幸福、渴望，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刻的沉默只有几秒钟，对阿土来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人类最伟大的情感往往都是在这几秒钟之间产生的。
他终于、也是第一次抓起了小新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他本不熟悉这里的街道，但是这一刻，他已经有了方向。
幸福的方向。
事情也不总是令人失望的，冒雨去看电影有何不可，即使票卖完了也可以等下一场。
如果你是真的想看电影。
三年后，毕业季。
六月阳光灿烂，和青春的年华一样。
这个不适宜分别的季节却充满了离愁。
那天阿土拖着小新的行李箱，一路无言到了车站。
“你真的决定了吗？”小新忍不住开口了。
阿土道:“决定了。”
小新道:“那里真的有你想要的吗？”
阿土道:“也许有，也许没有。”
小新道:“那你还要去。”
阿土道:“我一定要去。”
小新道:“可是我父母一定要我回省城工作。”
阿土道:“去吧，我一定会回来的。”
对于一个没有见识过世界的少年，还有什么比远方更有诱惑力？
列车启动了，向着既定的目的地出发了。
爱情，是否也有既定的目的地？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也许一个人的时候并不孤独，但是想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最孤独的。
两年了，阿土终于在这个大都市稍稍站稳了脚。
他无数次憧憬着未来，可是未来和过去本就是渐行渐远的。
小新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拨通了分手的电话。
她的语气很坚决，她从来就是个坚决的人。
阿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夜坐上火车赶回了小新的城市。
在一片有升旗台的小广场上，他们见面了。
距离上次见面整整六个月了。
阿土坐在旗台的台阶上，仰头望着旗杆上挂着的红旗。
天色早已暗下，和多年前牵手的那个夜晚一样。
虽然小新一开始是不愿见面的，但是她还是来了，毕竟，他们在一起已经五年了。
她正向阿土走来，身穿一件阿土从来没有见她穿过的短裙，头发比以前长了。
阿土笑着站起来，道:“你来了。”
小新很平静，道:“你怎么还来找我，我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阿土道:“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小新似乎有满腹的委屈，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我再也忍受不了异地，每次你总是找各种理由推，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不是说过吗？我很快就升职了，等我升职了就有机会申请调回这里的分公司，那时我们就能在一起，我哪里也不去了。”阿土抢道，他显得有些着急。
小新叹了口气，道:“我真的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你知道毕业后的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吗？别人都以为我是单身，我有男朋友过得像没有男朋友一样。”
小新越说越生气，接着道:“我工作遇到压力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想和你一起过生日的时候你在哪里？打雷下雨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去面对一切了，你见过哪个女生自己换灯泡的吗？”
阿土无言以对，字字句句插中心脏。
“你只是在乎你自己，你只想自由自在地在外面漂，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其实你根本没有那么爱我，如果真的爱一个人会恨不得把她绑在身边。”
小新的双眼泛着泪光，似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倒出来。
阿土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小新，是我忽视你了。”
小新缓了缓，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想走自己的路。只是我们这样下去迟早也是会走散的，我也不想逼你一定要待在我身边。”
广场莫名的很安静，旗杆上的旗子耷拉在暗灰色的夜色里，没有一丝风。
沉默。
阿土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没有尽到责任，但我是真的爱你的。也许我没有考虑那么多，我不是富二代，什么都要靠自己去努力。我希望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我能光荣体面地站在你面前。”
小新道:“我说过多少次，我要不你什么大富大贵，我只是想你在我身边，我们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经营我们的小日子。哪怕穷一点苦一点也没有关系。”
两个人在选择开始一段感情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一个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经代表一切，爱是不需要理由的。
而在结束一段感情的时候常常能说上三天三夜，因为放手需要很多理由。
阿土拼命地思索着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小新的心意，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时候最容易改变的是一个人的心意，有时候最难改变的也是一个人的心意。
小新很诚恳地看着阿土，道:“咱们好聚好散吧，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已经不是在学校了，各自都应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长痛不如短痛，通常说这句话的人，只不过把短痛就给自己，把长痛就给对方。
阿土还是什么也说不出，他只是想到了那些年在一起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不断地轮播。
今晚一别，可能再也不会再见。
自己真的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吗？
他思忖着在一起五年的每一个细节，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的。
如果命运本人如此，如果缘起都有缘落，为何自己竟会痛苦。
小新最后淡淡说了句:“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阿土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很久，很久。
那晚，阿土一个人在街头烂醉如泥。
他把小新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了，可是藏在心里的记忆也能删掉吗？
人的痛苦总是因为记得太清楚，等到时间足够长就能够淡化一切。
即使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又有谁能在当下减轻痛苦半分呢？
从那天晚上以后已经十年过去了，阿土也不再是那个初出社会的毛头小伙了。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一个深爱自己的另一半。
他也知道应该如何做能让另一半感受到自己的爱。
他不会背叛自己的爱人，但是他无法忘记自己的过去，因为曾经有一个人教会他如何去爱一个人。
也许每个人都会在不懂得如何爱的时候遇到了那个最想爱的人，而必须经历分别才能学会如何去爱。
当学会如何去爱的时候却爱不到最想爱的人，这是悲哀，也是成长。
人生总是充满矛盾。
阿土意味深长的望着怀里的悠悠，道:“走吧，我们往前走吧。”
悠悠点点头。
火焰般的夕阳染了半边天，壮美而浪漫。
海边的一切天气景象都是最美的，因为它发生在大海。
海滩上漫步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迎面正走来一对牵手的男女，女的很眼熟。
阿土看着她，她也看着阿土。
两人都礼貌性地笑了。
阿土道:“嗨，小新，好久不见。”
小新道:“真的好久不见。”
小新旁边的男人也说了句:“嗨，好久不见。”
只不过他看着的是悠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