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黄昏,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穿过云层斜铺下来的光,透着几份寒意。一阵风吹过,池塘边的柳树飘落下最后一片树叶,光秃秃的枝条随风舞蹈,尽显婀娜身姿。几只叫不上名的飞鸟在天空盘旋,寻找栖息的巢。姑妈拉着范和新的手,走在海门市三和镇一块荒芜的坟场,他们在寻找范和新爷爷奶奶的坟头。
坟场处在几块农田的夹缝,无人看管,杂草丛生。埋在这里的人,只能盼着家人过来打理,不然就会淹没在乱草之中。姑妈熟悉这片坟场,她走在前面,趟着齐腰深的草,艰难地挪动身体。范和新跟在后面,手里抱着一个方盒。检查员章俊罡和邢爱华也紧跟其后,他们是来帮范和新寻亲的。
清明时,姑妈刚来上过坟。这才半年,坟头又被疯长的野草掩盖。姑妈记得大致方位,低头用手拨草,找寻坟前的墓碑。
“和新,找到了,这就是你爷爷奶奶的坟呢。”姑妈回过头,大声喊道。
范和新有些恍惚,他低头看着脚下乱草丛中的黄土,即使到此刻,他都不敢相信,期盼了62年的寻根之旅今朝圆了梦。
他对姑妈说:“父亲走前,紧紧拽着我的手,把这方盒交到我手中,让我一定把它带回家乡,交到爷爷奶奶手中。此刻,我总算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说完,范和新陷入了沉思。
这一天是2011年的12月7日,这一年范和新63岁。范和新是“新吉祥三号”远洋货轮的船长,常年海上漂泊,使他比同龄人更显苍老。他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脸上满是海风侵蚀后留下的“沟壑”般痕迹,眼睛低垂无神,走路步履蹒跚。平常,他总爱戴个帽子,他说:“这样,人会显得精神些。”
这天,范和新的船靠泊在张家港江海码头,检查员章俊罡和邢爱华上船例行检查。交谈时,范和新讲出了压在心底62年的心愿。
“这个不难,海门市离这里仅1个多小时车程,我们现在就申请爱心服务车,陪您去寻亲啊。”章俊罡笑着说。
“太谢谢你们了!”范和新紧紧握着章俊罡的手说。
范和新祖籍是海门市三和镇人,1949年全国解放时,他才1岁。他跟着做厨师的父母去了台湾,这一别就是62年。这些年,他的船也常靠泊内地的港口,可又不知如何寻找亲人,寻根梦就这样被搁置。这次,章俊罡的话点燃他心中的思乡情。他说:“还有两年就退休了,这也许是我寻亲的最后一次机会啰。”
范和新抱着父亲留给他方盒,跟着章俊罡他们踏上了寻亲之旅。
爱心服务车很快开到了苏通大桥,章俊罡说:“范船长,过了桥就是海门市,再往前没多远便是三和镇了。”
范和新点点头,眼睛盯着窗外,他想好好看看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乡。他神情有些慌乱,双手搁在膝盖上,不停地拽着裤腿。他说:“故乡啊,我回来了,你可记得还有我这个游子啊?”
寻找范和新亲人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范和新父亲告诉他,他的家乡在三和镇社北村,村里有个范氏祠堂。60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社北村和范氏祠堂早已不复存在。几经周折,借助当地派出所查询,又多方打听,总算从路边一水果摊贩口中得知了范和新堂兄的住址。
他们兄弟见面,只是简单地握了握手。范和新说:“哥,这些年挺想你们的,就是不知怎样找到你们啊!”
“我们也在找你啊!回来就好,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长辈里面,现在就还剩小姑妈健在啰。”堂兄感慨地说。
堂哥领着范和新找到了姑妈。姑妈听说侄子回来,连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姑侄俩,所有人都笑了:“这回错不了啰。”章俊罡也笑着对范和新说:“您跟姑妈还真挺像啊!”
姑妈一把就拉住了范和新的手,拽着他往家里走。范和新就像个迷路的孩子,走在回家的路。
“和新,你可见老了啊。常年海上漂泊辛苦吧?你可要多当心身体啊。哥哥、嫂子身体还好吗?”姑妈了解了范和新的基本情况后,关切地问。
范和新低着头说:“他们前几年过世了,父亲走时眼都没闭上,他嘱咐我一定找到家,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呢。”
姑妈抹着眼泪说:“我这哥哥,就是太犟啊。当初家里穷,他是家中长子,他执意出去闯荡,想改善家里生活。真没想到,这一走竟成了永别。哥哥,妹妹想你啊!”
范和新听姑妈这么一说,眼睛也湿润了,他想起父亲临走的那些日子,他总爱对着家乡的方向发呆。
大年三十的晚上,范和新在家包煮好饺子,给住院的父亲送去。父亲接过饺子,吃了一口,苦笑着说:“和新,我好像看到老家院里的腊梅花开了,到处贴着红红的对联,地上满是‘元宝墩’,你爷爷、奶奶、叔叔、姑妈们正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呢,他们怎么就不等等我呢!”
范和新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给父亲碗里添饺子。父亲吃完饺子,又转过头去,看着家乡的方向。
过完年不久,父亲就过世了。临走时,父亲交给范和新一个方盒,嘱咐他一定带回家乡,交到爷爷奶奶手中再打开。
“和新,你坐着歇会,我去给你煮碗糖水荷包蛋啊。”姑妈站起身,笑着说。
“姑妈,您不要忙了,我不饿呢。”范和新连忙说。
“傻孩子,这是家乡的习俗哩。看到你回来,姑妈高兴着呢!”说完,跑进厨房煮了十几个鸡蛋。
农村里来了亲戚,总爱热闹。听说范和新回来了,附近的亲戚和邻居都跑了过来。不大的客厅,围坐着几十个人。“和新,给我们留个通联方式吧,也可时常联系呢。”其中一个亲戚提议道。
范和新重复说着自己的手机号码,亲戚们则用手机存好。他还找来一张纸,挨个记下在场亲戚的姓名、关系和联系方式。
“糖水荷包蛋来啰。”姑妈煮好蛋,端了过来。
“和新,赶快趁热吃,尝尝咱们家乡的味道。两位警官也辛苦啊,太谢谢您们了,吃碗荷包蛋吧!”姑妈笑着说。
“姑妈,我们不饿,看到你们团聚,我们也很高兴啊。”章俊罡由衷地说。
范和新吃着姑妈煮的荷包蛋,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说:“姑妈,这荷包蛋可真甜啊,甜到了心里,只可惜父亲没能吃上呢。”
“唉,我这哥哥命苦啊。在外漂泊了一辈子,临了也没能落叶归根呢。”姑妈叹了一口气,伤心地说。
“姑妈,我今天还得回去,船期紧,一船人都等我呢。您带我去爷爷奶奶坟上吧,我还得完成父亲的遗愿呢!”范和新急切地说。
“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啊,多待些日子,姑妈还想跟你多说说话呢。”姑妈握着范和新的手说。
“姑妈,真的不行啊!我是船长,我不在,船就没法开呢。我也找着家了,还有两年也退休了,到时我回老家来住,天天跟您在一起。”范和新笑着说。
“那我们赶紧去你爷爷奶奶坟上吧。”姑妈带着范和新买了些纸钱,朝着坟地走去。
“和新,想什么呢?赶快过来帮忙把你爷爷奶奶坟上的杂草拔了呢。”姑妈喊着正在沉思的范和新。
“哦,好的,来了。”范和新这才缓过神,把方盒放在墓碑前。范和新拔草很卖力,他觉得这也是在替父亲还债呢。
很快,草被拔干净了。范和新拿起父亲留给他的方盒,小心地打开,里面放着两个红布包和一封信。范和新拆开信,读了起来:
和新: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自从61年前离开家门的那一刻,我再没能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没尽过孝道,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此时,你应该已经回到了家乡,见到了亲人,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千万不能忘了根呀!盒子里的红布包是我当年离开家时,从院中腊梅树下抓的一抔土。另一个红布包是我的头发。人之发肤,受之父母,应当落叶归根。请把这两个红布包埋在家乡的土地上,圆我未遂的心愿吧。最后,帮我带回一抔家乡的黄土,散在我的坟头,让我能时时感受家乡的温暖。
盼儿早日遂愿,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
父:范康仁
2010年8月
读完信,范和新泣不成声,大家也都沉默了许久。
姑妈说:“和新,赶快跪下,给爷爷、奶奶磕头。”说完,她又对着坟说:“爸妈啊,你们的孙子回来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你们可以安息了。哥哥也过去陪你们了,你们不要再牵挂。”
范和新跪在坟前,哭着说:“爷爷、奶奶,我回来看你们了。我和爸妈都很想你们,一直都想!爸爸做梦都想回家。今天我把他带回来,你们可以团聚了!”
说完,范和新将方盒里的红布包小心翼翼地埋在了爷爷奶奶的坟前,垒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他随手又在坟边抓了一抔黄土,用纸包好,揣进了贴身的衣兜。
范和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姑妈,我得走了。”
太阳已落山,可天空还没黑透。范和新再次趟过杂草,走过池塘边的那排柳树,向着爱心服务车走去。这时,天空盘旋的那几只飞鸟也不见了踪影,它们归巢了。
来时带着一抔黄土,走时还带着一抔黄土,都是家乡的土,寄托着对家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