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丑丑i
01•
那天夜里，当林洁挺着滚圆的肚子，领着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男人，叩响她离开了九年的家的时候，小洁的母亲林小华正在给单腿截肢的丈夫，一个林洁从未见过的男人擦洗身子。对于这个离家九年毫无音讯的女儿，母亲林小华从未想过她还会回来。
02•
23年前，白鹤镇的林家的大女儿结婚了。林家老汉和老婆黄老妈只养育了两个女儿，老两口不忍女儿外嫁，因此这个女婿是入赘过来的。婚后一年大女儿小两口便为两位老人生了一个孙女儿。林老汉给宝贝孙女取名为林洁。
林家无子，在观念相对保守落后的农村，尽管当时林家在白鹤镇算得上经济宽裕，也确实让林老汉老两口心里不大痛快。小孙女的出生让林老汉着实失望了一把，但看着孙女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年过半百的林老汉又禁不住的疼爱起来。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来自血缘深处本能的爱。
林洁的父亲常年在外省煤矿挖煤，林洁母亲在家和两位老人经管着家里的土地，照顾林洁。
一晃到了林洁上小学的年纪，林老汉主张把林洁送到镇上小学，而林洁母亲林小华则说镇上太远，就先在村里小学先上着，等孩子大点再送到镇上。林老汉对此态度坚决，说“孩子你甭管，早晚都我接送。”林老汉执意如此，母亲林小华也就不好再回拒老人的意思。
从那以后，每当村里的小孩成群结伴的去上学时，林老汉就骑着他那个老牌自行车，载着林洁去镇上小学。为了孙女能坐的舒服一点，林老汉特意让黄老太缝制了一个由废旧衣物制成的布包，然后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村上通往镇上的道路也不过骑行半小时，但乡村道路泥泞颠簸，这样一来林洁坐在上面就舒服了不少。
原本说把林洁送到小学四年级就让她和别的小孩一起走路上学，但林老汉疼不过。于是这样的日子，就一直持续到林洁小学毕业。自行车也换成了摩托车。那时，每当林洁坐在爷爷的车后座，路过那些小孩的身旁，总能看到小伙伴投过来的羡慕眼光。多年以后林洁都还记得，当时的自己骄傲的像一个女王。
03•
日子太过美好，人难免杞人忧天，惶惑不安。
那天是林洁小学毕业的最后一周。星期五下午放学，当别的孩子被父母接走或结伴回家的时候，林洁却怎么也等不到爷爷。像往常，爷爷总是会在老师布置家庭作业时就站在教室外等她，透过窗户，林洁能看到高大的爷爷头顶发白的头发和被风吹起的领角。林洁心想爷爷可能是什么事给耽搁了或者车坏了，便自己穿过小镇狭长的沥青街道，走到小镇尽头，拐进那条每天由爷爷载着经过的小路，朝家走去。
当林洁到家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爷爷和他长骑的车。黄老太看见孙女一个人回来了，就问：“你爷呢？”林洁说：“爷没来接我，我走路回来的啊。”这时候黄老太觉得不大对劲了，直觉告诉她可能出啥事了。直到电话铃声响起，黄老太扑过去拿起听筒，“黄妈不？我是二娃，林老爹被人撞了，现在还在医院，你快喊小华姐来，来晚了就见不到活人了。”黄老太被这突如其来又连珠带炮的话搞懵了，还未放下的听筒传来嘟嘟嘟的盲音，“婆婆，怎么了。哪个打的？”黄老太这才回过神，哇的一声哭出来便瘫坐在地上，她抓住孙女的手，“快去田里喊你妈回来，你爷爷出事了。”看着孙女哭着跑出去的同时，这个老太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又赶紧颤颤微微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喊人，等林小华回来的时候，那村民载着林小华就往镇上去了。林洁眼泪汪汪地看到母亲林小华牵起沾满泥土的衣襟抹了一把眼睛。
葬礼举行的很简单，一是林老汉没有弟兄侄儿，二是事发突然女婿还没来得及赶回来。可怜了黄老太和林小华母女两个强忍着这突如其来的悲痛，勉强操持着整个葬礼。还好有村长和邻里相亲帮忙，才支持过去。
那时候的林洁还小，直到眼睁睁的看着爷爷躺进那口黑色漆木的棺材，然后棺材放进掘好的墓坑，最终被泥土掩埋。她只是哭，哭着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天天陪伴自己的爷爷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04•
葬礼事毕的第二天，林洁爸爸才到家。对于这个家，常年在外的他很难说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他一回家，放下行李，就去看望了黄老太。然后从行李袋翻出买好的香烟，让老婆林小华领着挨家挨户谢过帮忙的乡邻。
林洁站在婆婆屋门前，巴巴地望着那个她称为父亲的男人。然而直到三天后这个男人离家的时候，她也没有机会和父亲聊会天说会话。只是在临走的时候，那个男人摸了摸李林洁的头，对她说，“爸爸要出去挣钱，你要好好读书。”长大后的林洁常常自责，当初要知道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走。
初中生活很快就开始了，就在林小华送林洁去搭县上客车的时候，林小华告诉林洁，你要当姐姐了。再后来，林洁的弟弟林靖出生了。
林洁记得那是初一毕业的寒假，林洁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弟弟。那是多么可爱的小男孩啊！小小的身体，手掌脚掌不过自己的手一半大，长长的睫毛，红红的小嘴巴。林洁想大约这个弟弟也是喜欢自己的，不然怎么自己一看他，他就笑呢？他才那么小。
假期很长，林洁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抱着弟弟在院子里转悠。她不允许别的熊孩子用脏手捏弟弟的小脸蛋，但是却默许自己亲弟弟的额头，尽管留下些口水。林洁想要是爷爷在就好了，爷爷看到弟弟肯定很高兴；或者爸爸回来看看就好了。想着想着就林洁有些难过了，但她仅看了一眼自己怀抱中的小弟弟，那一切愁绪变烟消云散了。
快要开学的时候，林小华告诉林洁，爸爸要回来了。说是煤矿效益不好，准备辞退些工人，刚好弟弟出生到现在还没回来过，等忙完手头的活，就趁此机会回家来看看。听到这个消息，林洁高兴坏了。在她童年的记忆里，爸爸的形象特别模糊。和镇上很多孩子一样，爸爸总是在外面离家很远的地方忙活，父女相处的时间特别短暂。如果这次爸爸能多待一段时间就好了。这么一想，林洁又忍不住亲了一口弟弟的小脸。
林洁盼望着，爸爸能在自己去学校之前回来。林洁是等来了爸爸，不过是装在一个比爷爷棺材还要小得多的黑盒子里。
送林洁爸爸骨灰的人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家竟没有一个男人，就慢悠悠地告诉她们，几天前煤矿塌方，林洁爸爸和几个工友被埋在下面，等几天后救起来时，人已经没了。回家路途遥远，便直接火化了连同他的行李一起送还回来。这张卡里有点钱，是老板给的。说完变撂下东西走了。
林洁很难回忆起婆婆当时听到消息后如何晕倒，又如何被人七手八脚抬去医院抢救的种种细节。脑海里只剩下母亲林小华麻木呆滞的脸。
林洁记得爸爸的丧事处理的比一年前爷爷的还要简单。甚至林洁听到乡亲们的一些议论，有的说哎呀，林家这回总赚了哇，从煤矿死的还不陪个几十万；有的说陪的钱都够他们娘儿母子的花了……
然而，在父亲去世后不到一年时间，年迈的婆婆跟着邻村的大妈一起去遥远的西北边疆给人当小工，采摘棉花。而母亲，这个让林洁又爱又恨的女人，竟然做起了皮肉生意。林洁恨她，认为是这个女人毁了她的一生。
05•
林家所在的白鹤镇，是连接临近乡镇，并通往县市的交通要道。每天往来于此的车辆络绎不绝，人流量大且杂。
以前的节假日放假，林洁是不回家的。为的是省下车票钱。十四岁的林洁已经出落的婷婷玉立，俨然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女孩子爱美，林洁会把平时省下的钱存起来，去批发市场给自己买件漂亮衣裳，给弟弟买点玩具。这回，林洁带着给弟弟的玩具回家了。
早听母亲林小华说，因为在镇上茶楼帮忙，为了方便也租了一间小屋。林洁一下车变兴冲冲的径直去往林小华居住的地方。当她走到门口时，发现房门是从里面锁着的。她敲了一下门，又把耳朵贴到门缝处想听里面的动静，或许妈妈哄着弟弟睡午觉呢？突然门一下子开了，林洁看到母亲林小华披散着的凌乱头发，身上的衬衣钮扣错了位置，以及床上那个还不及穿上衬衫赤裸着上身的猥琐男人。林洁的眼睛飞速的扫过母亲林小华惊诧慌乱的双眼，又望了一眼小床上熟睡的弟弟，便转身跑掉了。
此后林洁又回过一次白鹤镇。这一次是回来打包自己的衣物。一回到村里，看到她的人就开始指指点点。林洁永远都记得村里那些人看她的样子，委屈，羞耻，等等一切复杂的情绪催促着她要快一点逃离这里。一走进院子，她迅速打开门跑进屋里然后反手关上门，眼泪已经迫不及待地砸了下来。
后来村里人都记得，那天在村子里满是炊烟的黄昏，人们看见十五岁的林洁从她爷爷和父亲的坟头下来，提着他父亲曾经的提包，低着头快速的跑向村口的路，夕阳照射的光打在她瘦小的脊背上，从那以后的九年时间，人们都没再见过这个姑娘。
再后来，人们都懒于谈论关于林洁母亲林小华的事。在镇上，许多人不止一次，看见不同的男人出入林小华的那间出租屋。人们从一开始的背地里议论，到当面咒骂，都无一例外地觉得这个女人败坏了村子的名声。他们不再谈论是因为林小华对此不为所动，人们期待着从那张脸上读出些什么，好借此制造些什么关于当事人的新鲜话题，可林小华依然面无表情。甚至于和她看到只剩一堆骨灰的丈夫时那张麻木呆滞的脸有些相像。
外出打工的黄老太再也没回到白鹤镇。人们猜测她是否知道女儿的事，觉得没脸。
林洁走后的第五年，大约是弟弟林靖该上小学的年纪。人们看到，林小华带了一个男人回家。并且又重新捯饬那些荒地。男人早出晚归，有时还能看见他带着林靖去河里洗澡，或者去田里除草。
林靖早已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只是看到母亲林小华夜里会捧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发呆。林靖不止一次听继父说，“你还是没有联系她吗？”“我知道，她恨我，就当她死了吧！”
06•
当年轻男女两人出现时，林靖一眼就认出了女人就是相片上的那个人。说不上为什么，林靖就是那般笃定。
他看见正在给继父擦洗身子的妈妈林小华攥紧的拳头，声音里却感受不到任何波澜：“你回来啦。”
女人身边的男人走过来，叫了一声：“妈。”
林靖就看到，妈妈和那个女人几乎是同时哭了。
林靖就扶起继父去里屋了。
07•
第二天一早，当人们再次看到这个已九年未归，并且带了一个男人还挺着大肚子的林洁的时候，沉寂许久的乡村又恢复了生机，人们又开始聒噪了。
“那么小就跑出去，穿的这么好还怀起娃娃的回来，那不是和她妈一样干那事？”
林靖听到了，他也懒得申辩。
他知道姐姐林洁是个好姑娘。
早晨初升的太阳将阳光慷慨的洒满林洁家的院子。林靖骑着单车迎着阳光冲向村口的路。他还不忘吹着口哨，全然不顾那些异样的眼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