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电影《芳华》的时候,身边坐着两个老阿姨。
审讯刘峰那段,某个中年油腻男人模样的保卫干事,诱供刘峰说细节,女同志,那个紧身的小衣服上的纽襻……,两个老阿姨就开始啧啧,瞎讲八讲了呀,惋惜之情从在幽暗的电影院里蔓延开来。然后就看刘峰大吼一声,“我没你那么下流!”被所有人按在地板上。
这一段电影过得很快,下一个镜头刘峰就收拾行装去伐木连了。但是在小说里,还有一段描述,公开批斗。
严歌苓这写道:我们的孩提时代和青春时代都是讲人坏话的大时代。“讲坏话”被大大地正义化,甚至荣耀化了。
我想象不出那个场景,但是我想我身边的两位老阿姨应该很熟稔,小说里说批斗到最后,最难听的话竟然是当事人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讲到无以复加,别人就放了他了。难怪阿姨从“纽襻”开始就啧啧了,很清楚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似乎普罗大众都特别喜欢围观头顶光环的人,被拉下神坛使劲揉搓一番。啧啧,你看看,他也不过如此么,原来心里也是藏污纳垢,肮脏龌龊,说白了,你也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平凡人,装的跟个什么似的。
这突然让我想起了苏东坡,乌台诗案里被抓进大牢里的苏东坡,面对轮番的拷打和精神的压迫,语无伦次了,狱小吏估计笑了,大诗人不过如此!苏东坡经受不住了,把自己写的诗文,挖出字里行间的“反革命”。这和刘峰说自己作风败坏是一样一样的。
乌台诗案以后,苏东坡跌下神坛,小命贱存,但是他原来的世界已经轰然消失。贬谪到黄州后,亲朋友好友竟然没有一个写信来,“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刘峰出发去伐木连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来送,除了何小萍。他的世界也轰然消失,这些人,猪跑了可以来找刘峰,结婚没钱买沙发来找刘峰,好人好事都来找刘峰,在活雷锋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划清界限了。
电影里没有什么坏人,却让你有种骂不出来又恨不起来的憋闷,如余秋雨老师说苏东坡的那些友人一样都不是坏人,“但正因为不是坏人,更让我深长地叹息。”
去了黄州以后,伟大的灵魂毕竟就是伟大的灵魂,《念奴娇·赤壁怀古》就这样横空出世了,跨越千年再千年,我们还可以和这个伟大的灵魂去对话。但是刘峰就没有那么幸运,在中越反击战里失掉了一只手臂,战斗英雄也不过最后沦落到被城管没收三轮车罚款的境遇,他也没能留下什么诗篇,哪怕只言片语。
我家美小妞特别喜欢背诵《念奴娇·赤壁怀古》,也背过李煜的《虞美人》。我在给她领读这些词的时候,多少会讲一讲词人的故事,巧的是,这两首词里都有“故国”。苏东坡说“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李后主说“小楼昨夜又东方,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说到一些词人的坎坷身世,六岁的她竟然也有些悲伤,眼睛红红的,起了一层雾气。
故国,都是那些回不去的世界,苏东坡更超脱一点,能够神游一番,李后主只剩下不堪回首了。刘峰,也回不去他被推上活雷锋神坛又跌落下来的文工团了。
无论高贵的,还是低微的人物,在历史长河里,都是纳米级的渺小,境遇却又如此相同,想到这里,是不是又看开了一点?
人生如梦,喝杯酒,祭祭江月。只要还没醒,这梦就还得继续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