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

孤星嵌在轨道的裂痕上,无始无终,直到轨道的崩溃。要么一起毁灭,要么奔向太阳。

              一

  一阵酥麻,小腹随之收紧,眼前模糊了一片,整个世界巨大的落寞如山呼海啸一股脑全部塞进了身体,无孔不入,无缝不插。就在这一瞬间,我知道,我已然是个没有性的人了。

  我倒头扎在床上,赤身裸体,两腿跪在上面,脊背呈拱形,两只手摊在枕头上掌心向里,远远看去像是在朝圣。但向谁朝圣,希冀什么,索要什么,祈祷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向谁朝圣。头皮上渗出涔涔汗珠,脸上的油脂借着受热张开的毛孔排泄出来,仿佛以前的白纸旱烟的味道。口中不住的呼着粗气,眼袋嗤嗤的耷拉在翳上,缠绕着头发的毛绒随着口中呼出的夹杂昨晚鲫鱼汤味道的哈气彼伏往返,恶心感一阵阵袭来。口中干的如荒漠沙沙作响。喉咙生疼生疼的,只感觉是属于喉咙的疼痛,与我这具驱壳毫无关系。阴茎在出来的一瞬间塌了下去,麻生生地吊在阴囊上,比几千年的吊死鬼还没有生气,简直不敢相信刚才无比坚硬的要戳穿一切的是这个软塌塌的器官。

  如此,我现在这般模样就像受过锤骟的牛一样,昏昏沉沉。世界也在昏昏沉沉的运转。行星在昏昏沉沉的沿着轨道一圈圈兜兜转转,南北极也在昏昏沉沉的进行着对调。所有的所有,都在这张四平米的床上昏昏沉沉的发生着,或在降临,或在死亡。四月是个残酷的季节,一点不错。

  凌晨一点半,电话铃就像要敲碎整片黑夜,碎渣一粒粒就要把我的耳膜刺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耳蜗模糊不清,如一团被虱虫啃烂的肉,臭气溢满了整个屋子。作为黑夜的巨灵神,更是为了我可怜的耳朵,我必须下床阻止这场无礼的行径。

  “去猫那里,立刻,马上。”

  不容我做出反抗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迷迷糊糊的开始从乱糟糟的衣橱里翻腾。摸着黑从里面拿出一件还算和身的风衣,再在里面套一件T恤,这份穿着在四月的夜里应当合适。拿到了一条屁股上有个蚕豆那么大的洞的牛仔裤。摸着那个洞我意识到该洗衣服了,洗过的裤子就只有这一条。鞋柜上只有一双白色的网球鞋,至于其它的鞋子应该被这黑夜吞噬了,或者对刚才的电话铃声表示极度的不满,都隐藏在了黑暗里,继续沉沉的睡着。

  从挂断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分钟。我摸着墙慢慢的坐在沙发上,发出一阵嗤嗤的声音,也在抱怨吵醒了在这个微醺的四月里的美梦。我拉开窗帘以便让自己适应星月施舍的光亮。眼角还挂着睑板腺在黑夜里分泌的油脂但也渐渐融入到了窗影里。桌子上还凌乱的堆放着昨晚的鲫鱼汤盘子,一个啤酒瓶立在桌子上,另一个则躺在地板上。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喝酒,怎么喝的酒,以及鲫鱼汤的味道,通通忘得一干二净,毫无痕迹。整个屋子里只有电视机待机的那一点红色的亮光。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顺着从窗间投进来的月光,要好好捋顺一下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我皱着眉头想要把这三十一年的事情都要回想一遍。可在那声电话铃之前的事却一点都没有印象,就像一只小巧精贵的百宝箱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以下,电话铃就像一把钥匙毫无征兆,不经同意的就打开了它,箱子里面所有的东西在一瞬间随着海流飘荡殆尽,连一根发丝都没留下。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出现便是现在这般模样,周围就是这般光景,仅有的记忆残片就是从铃声开始的。就在刚刚,大约凌晨一点半,我被一阵要敲碎世界的电话铃声吵醒,晃晃悠悠接起电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去猫那里,立刻,马上。”就只有八个字,连一点喘息的声音都没有,冰冷又充满着急躁,要我现在立刻赶到猫那里。可是猫是谁,或者是哪里,我没有一点头绪。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对方是女性。又或者可以这么认为,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一个梦而已,铃声和那串讯息都不具有作为一种现实性的存在。电话铃声就是那个梦,“去猫那里,立刻,马上”则是属于梦的一个讯息而已,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梦刁钻自己。想到这里我感到了一阵欣慰,毕竟可以拿出一个看似正当的理由来拒绝服从那个命令。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记忆都没有了,只有铃声之后的一些残缺的印象。就像一个断代史年谱,一条毫无感情的线条硬生生的隔绝了我与之前的联系。我想要找到答案除非看看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我满怀期待又有些忐忑不安拨动按键,一串陌生的号码,时间显示就在四月二十号凌晨一点三十。我上下翻阅,里面总共只有七个通话记录,另外六个都在两个星期以前。最近那一栏确实无疑的显示着就在刚刚的确有人给我打过电话。这就说明,确实有一个女人让我马上赶到猫那里。这已然成为了一个既定的事实。铃声,猫,女人,立刻,马上。既然是一个确信无疑的事实,就不能不承认它的存在性;既然存在,就必须去面对它;选择了面对它,就要有所行动。可我连猫是个什么不知道,更别谈去那里了。总之,待在家里是永远也无法到达的。我稍感清晰的大脑及时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先打开门到外面去吧。潜意识发出这样的信号,而且当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我一向顺从,这次也不列外。

                二

  四月中旬,夜微微有些凉。万物生长,百花竞相开放,空气中有淡淡的丁香味道。艾略特说四月是一个残酷的季节,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万物,混杂着回忆和欲望。作为一个刚刚失去了记忆的人,我完全体会不到其中的死亡或者是新生。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猫是什么并且立刻找到它。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看样子是全新的,车子的名牌隐藏在朦胧的黑夜里,看不清轮廓,自然辨不出模样。月光照在上面,那一片亮如白昼。里面有一点红光忽明忽暗,看来司机还在。我快步走上去。想问一下是否知道猫在哪里。至于为什么要去问他,会有怎样的结果,一切未知。只是在四下无人的夜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归类于同一属性的生物,有一种亲切感,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能通过说话与空气产生的一种共鸣来证明自己还存在着。

  “上车,带你去猫那里”。

  比冬夜最冷的时候还要冷酷无情。不容反驳,也没有余地商量,像是被他粗壮的手一把揪上车。在这辆车面前我再一次失去了意识。事实上他并没有动,连看都不曾看过我。他把烟头随手扔在了地上,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插钥匙,挂挡,车缓缓而动。到这时我又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在等我吗,他认识我吗,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哪。从电话铃响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卷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漩涡里,所发生的完全超出我的应变范围。一切都太奇怪,又都深不可测。我所能做的就是顺着漩涡一圈圈的旋转,而且照目前来看已经没有逃离的任何可能性。

  我再一次试着回想自己的这三十一年,努力的想要记起什么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就像做过堕胎手术,被刮匙刮的一干二净,彻彻底底,没有一丝有过的痕迹。连最熟悉的歌也消失了。唯一的声音就是一阵短促的电话铃和汽车启动时的声音。所有人都不见了,仅仅是电话那一边的女人和这个正在开车的男人。我想既然作为人,就一定有长相,模样。可这两个被划归于人的生物我却一点都没有关于模样的印象。那女人自不必说,只急匆匆的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连这个开车的男人长什么样子我也没有印象。只是在上车的时候借着月光撇了一眼,只窥见了下巴上有一簇浓密的胡子,戴一顶黑色的帽子,还有一副墨镜。完全是一名合格的黑夜使者。我坐在后座想要一看究竟,终究没有看清。那一边始终有一层薄薄的雾气,透着难闻刺鼻的腐胺味道。

  我忽然感到这一切像是经过密谋过一样,一帮人在会议室里精心策划,而我被无情的挡在了门外,然后又让我扮演一个至为关键的角色来无私的帮助他们完成这场艺术行为。之所以称之为艺术,是因为一切都琢磨不透,或者是根本就无从琢磨。他们也许看中了我一向顺从的优点,故而连同我告知一声都不肯,直接让我参演。我想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再去深思挖掘。总之不管自己是否同意这个决定,都不能再去阻止了。因为自打我接起了那通电话就意味着我已经同意了他们这个无礼的决定,并接受了安排给我的角色,接下来就是要陪他们进行下去。如果非要进行抗争,除非我没有接起那通电话,我没有时光机,所以回不到凌晨一点半之前的床上,既然回不去,也就意味着我没有了选择。

  在我自我安慰的同时,这辆黑色的汽车开进了我从没有见到过的地方。

                三

  这个地方我没有一点印象,可能来过却在刚才忘记了。总之,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车一直都在向南开。这在汽车发动的时候趁机记忆下的。这当然是同一路段,可是马路两旁迥然不同,我甚至感叹怎会有这样奇怪的地方,我完全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夹在两个世界之间。

  西面恍如一个魔幻的帝都,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一片灯红酒绿。我完全无法用我的拙眼一一捕捉。这完全像是一张慢快门呈现出的照片,只有一阵短暂的视觉停留,无法捕捉到具体的映像。一瞬间就是一个时代。白昼黑夜不停歇地进行着轮替,更感受不到四季的交相辉映。至于人,不,根本就没有人,嗅不到一丝一毫的人的味道,只有无数黑乎乎的影子来往川流,如蛇一般与光柱交融扭曲,交叠碰撞。我竟然完全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已经完完全全超出了我的认知。“里面有活物吗”。喃喃声被瞬间吞噬进去,就像从不曾有声音过。窒息,只有窒息。

  东面则全然一副破败不堪的景象,就像是香港的深水埗。街头巷尾,笼屋、劏房、棺材房紧挨林立,无数的笼民拖沓着两条腿疲惫的腿徘徊在白天与黑夜里。车子在我望向这一面时似乎慢了下来。我看看仪表盘,时速却仍然和刚才一样。可是在这面,我完全能够看清人的状态。三平米的棺材房里蜗居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目光呆滞的守着一小盘蛋糕。井盖旁的酒汉嘟囔着什么,身边盘旋着几只苍蝇。突然一阵腐臭袭来,在路边的垃圾桶旁,堆放着两具尸体,面庞早已腐烂不堪。在这里感觉不到任何希望,只有迎接死亡的氛围。就像是一处和流浪汉用塑料布搭建的藏身之处有着一样悲哀气息的狭窄空间。这面似乎比西面慢了好多。白昼黑夜的交替似也有几百倍的差距。却是一片死气。在这面,我可以喃喃,可以替声音证明能够留下来过的痕迹,喉咙却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掺和着唾液,完全封死了声带。窒息,还是一片窒息。

  我把头转到正面,呼吸轻微的得到了缓和。我想不出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或许,这并不属于一个地方,不能用确切的地理或是其他什么概念信息来进行说明,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映像呈现出来,究其本质,或许是放映片后面的碟片。可碟片谁录制的,又是谁来操纵的这台机器,无从进行探索,完全摸不到头脑。颇像是汤因比对佛教徒所说的在宇宙万物之中或之后存在着的“最终的精神实现”。

  我忽然想到猫莫不是在这里,可它在西面还是在东面,是大厦还是棺材房。就我顺从这一点来说,我只希望他们已经构造好了。因为如果要我做决定的话,我会瞬间变成布里丹的驴子,直到饿死也迈不出一步。万幸的是,就在我在思索如何抉择的时候,男子终于发声了。

  “下车,到了”。

  言简意赅。我呼出一口气,按了按太阳穴,推开车门,很本分的下了车。本分人嘛,就要做本分事。

  汽车的确是直行向南,在这段时间里我始终记得大体行进方向,虽然地域完全陌生,但全然是没有拐过弯的。还有一点可以证明,路两旁依然是迥乎各异的,纷繁芜杂。这条路就像是一条隔离带,可以说两边各自进行着独特的发展历程。该是从来没有互通过。唯一可以看见的就只有这一条路。这也就是说要想从一边跨到另一边,别无其他路径。可我自进入这里开始,就不曾看到过其他车辆,人也没有,自始至终只有我和他,只有这一辆黑色的轿车。我感到这已经不能再称之为路,像是一整根铁管很完美的锈了一半然后被一刀切,两侧光滑如镜。这条被称为路的不过是中间渗进了的几丝空气,裸露出的苍白空隙。而我和他,还有那辆车,只能算作是夹在流动气体里的微生物,或是浮尘,只是沾到了作为电话铃的水,沉降了下来。然而不管是锈掉的一半还是没有锈掉的一半,徘徊在其中的都是没有丝毫感情的填充物。如果用自因论来理解,两侧如此的棱角分明,可以完美的解释自己的出现、发展状况。完全是自身运动的结果。

  “进去吧,她在等你”。没有一句废话,也不掺和寒暄之类的词句。接着拿出一支烟,刚刚好的火苗,就和这四月中旬刚刚好的气温一样。她?是打给我电话的那个人吗?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既然他知道我要去哪,就一定会认识她,说不定就是她派他来的。但是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什么也没和我说。既然要——权且是见面吧,总要告知我那个由头,或者说一下要见面的人是谁,要找我做什么。可我一点信息都没得到,这样楞头楞脑的进去只会被看做是一个傻里傻气的人。但当下除了按照他们的指示行事没有别的办法了。既当如此,他们也能考虑到这样,应该不会做出嘲笑的行为。

  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扇门,像是一间卧室的门。门上没有特别的装饰,普普通通的门,在黑夜的笼罩下我分辨不出具体的什么颜色。门把手是球状的,把手附近可以清晰的摸到几道抓痕。我试着往左旋,荷叶吱呀了一声,门的上沿簌簌掉落了一排灰尘。里面一片漆黑。我试着回头看看,想要问问他是否就此进去。车子不知在何时已经不见了。向远处看去是一望无际的黑,周围变的扭曲不堪,两侧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终于混合在一起,像五彩缤纷的面团一样。然而顷刻之间化作一团黑点,可以感受到质量感的点。似看不到轮廓的黑洞一般,骁骁的样子,要席卷一切。唯一还可以辨认的是地上还没有熄灭的烟头。再不进去怕是要被吞掉了。我踱着步子慢慢进去,门呦呼一下关死了,左旋右旋都不管用。外面像是有大风呼啸一般,屋子怕是被吞噬进去了。

  我站在门口怔怔发神,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完全是一间标准的卧室。一张双人床,铺陈平整。旁边伫立着一个床头柜,像是床的守护者。墙根靠着一个衣橱。和我正对面的是一扇落地窗,但拉着帘子,黢黑一片。到和我的卧室有几分相像,一样的简约,没有多余的装扮。

  “来了?”

  “嗯”

  屋里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声音像是从不同于我所处的维度硬生生的塞了进来,毫无生动可言。突然那张床上冗起了一个类似畸形拱桥的黑影,接着靠近床头的地方立起了两个直角形状。中间微微抬起了一个椭圆,是抬起,带有自主意识的动作。丝状的东西像是一汪泉水向四面八方流下。然后两个直角慢慢抻直,桥的下坡段缓缓抬起,呈现直立状。泉水像是遇到了断崖,瀑布瞬间倾泻下来。是一个人的上身,一个女人的上身。接着我感到她正在往上升,只有一小块,然而很真实。她把脚叠在了臀部下面才形成的效果。不,应该是双脚作为一个独立单位自行叠起的。在之前看不到任何一点迹象表明床上有任何东西,她像是从床上诞生下的。可是床作为一个及其物质性的事物不会具备这样的功能。难道是床的一部分,刚刚分离出来?刚才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还是床发出来的?越发觉得从凌晨一点半开始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让我在五里雾中,整个世界都奇形怪状,难道这是毁灭的前兆?毁灭,这个词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我对以前的记忆完全没有了,也就是说毁灭是在刚刚我经历过的,是繁华到了极致的东面,还是一片死气的西面,还是东西面混合后的结果?既然用经历来形容,也就不是前兆,而是正处在这个芜杂的过程之中,或者是结束之后。

  “一切都毁灭或者被毁灭了吗?”

  “一种独立的现象发展到了极致必然要面对的。听说过孤星吗?”

  “孤星?”

  “孤星嵌在轨道的裂缝上,无始无终,直到轨道崩塌。要么一起毁灭,要么奔向太阳。”

  “对不起,完全没有头绪。能补救吗?或者……能够在毁灭之前采取什么措施?”

  “所有能想到,能做的都是带有主观意识的。除非从其本身出发,以纯粹的客观去认识,但也仅仅是认识。”

  “……”

  一阵填塞空间的带有厚重感的沉默,周围的空气也要被挤掉捏碎,透不过气。

  “交媾吧,这是目前唯一能证明我还存在没有毁灭掉的方式,也能证明你的存在。”

  “证明存在?好啊。”

  对话充满了仪式性,像是两台机器互相交接工作一样。仪式,是一切性感的死敌。

  我极其粗鲁的把她重新按倒在床,身上的衣服不知在何时已经脱下,而她就像是刚刚孕育出来的,一丝不挂。两具肉体缠绕在一起,如胶似漆,紧紧拥着,彻底的交融在一起,任天崩地堑也无法分离。撞击的快感一阵阵传来,一种发自心底的欲望就要满壶欲漾,都通过两具完美的胶着的胴体释放出来。在此刻再没什么比这更淋漓,更爽快的了。尽情纵容,尽情碰撞,犹如火花在天空中的绽放一样随性,率朗。这是驱壳与驱壳之间的语言,是相互交融的春风拂过地皮下的芽却怎也摸不到清幽的空气的自然。我突然感到这种自然与那个怪异的奇点一样,既是开始,又是永恒。

                  四

  我呆呆的坐在床边,双腿盘在一起,阴茎宛若一片枯叶瘪在那里。

  就在最激情的时候,我看到她在一点点融化,是整个身体一齐融化。就像独撑火苗的蜡头。最后消失的是她的盆腔。在她的阴道消融的一瞬间,我的阴茎顺势塌了下去。现在的我,就像是刚诞生的她,跪在床上,脊背挺直,两脚交叠。不同的是,我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随着一声呼气,整个扎在了床上,呈朝圣者的模样。房间里再次回归了寂静,可怕的静,可怜的静。

  就在刚刚,我还和她一起进行着人类最具艺术性的行为。酣畅淋漓。我隐约觉得——如果她也可以用年龄来进行衡量的话——她与我一般大,我能感受到她的寂寞。我突然想把一切都同她说一遍,我的身世,经历,还有自己幻想的前世以及构想的接下来的今生。总之要和盘托出,一丝不留,一滴不剩。可我现在是个失去记忆的人,一切无从说起,找不到谈论的开始。就这样我没头没脑的进行着,不断变换着姿势,想要借助最原始的行为艺术来帮我恢复记忆,我想就算是就此死去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老夫子有一句话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没有错,的确可以这样。可是如果把道说与可以一起纯粹交媾的伴友,定可以彻彻底底的死而无憾。和她交融的一瞬间,我就是这样想的。由此可见,整个后果全赖我。如果我是真真切切的同她交媾,就不会有这些私心杂念,她也就不会消失。这注定我再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外面的呼啸声不知在何时停下来的,一片死寂。仔细听,耳畔像是有千万的蚊群,一股脑的冲进了大脑,啃噬着浆液,痛苦不堪。我想打开窗帘,看看外面是怎样的景致,身体被拔的一丝力气也没有,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心脏有序的律动,砰……砰……砰……,最有礼貌的敲门声了。过了一会儿啃食声窸窸窣窣的响起,我感到这样下去整个人都将被螨虫吞噬殆尽,化作一堆枯骨。就这样死去的话,没有人会知道,既然我记不得任何人,自然没有人会记得我,可我并不想这样坐以待毙下去。我努力的挣扎着,将两只手臂曲成直角,钻心的痛。然后抬起头,颈部一阵咔啦声做着抗议。及其费力的挺直脊柱,就像是刚刚复位的机器零件需要磨合期,骨膜没有迅速就位,三十三块脊柱骨,三十三声。我像经历了三十三层地狱的折磨,大口的喘着,肺痨鬼也没有这么费力。我给自己个奖励,祝贺成功的做了起来,短暂的休息了一会。我试着将身子后仰,抽出腿来,这又消耗了我不少力量。等到终于坐在了床边,空腹感又接踵而来。桌子上放着鲫鱼盘子,昨晚的鲫鱼早就消化的一干二净了,这屋子里可以称得上食物的没有一个,此刻也只有忍耐。幸好顺从的人在忍耐方面都不差,对于这点,我还是有信心的。

  这会儿我已经完成了坐好这个动作的全部过程,如前所述,我盘腿坐在床边。无论怎么看,我都是一个虔诚的修道者,可我不是,其实此刻我连最基本的“我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突然一阵恶心感扑面袭来,脑袋像要炸开一样,万般疼痛。三十一年的记忆像是一个空旷干裂的山谷瞬间倾泻而下了一片瀑布一样注满脑壳,就要把我重新压回床上。我想一缕缕的顺开,无奈那是一团结了无数个死扣的乱麻,搅的我只想吐。放映墙上重新有了画面:平平淡淡的按照计划指标降临人世,标准的体重,没有波澜的长大然后顺利成人。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也没有遇见过出奇的人。谈过一次恋爱,相过两回亲,结婚一次,离婚一次。做过药品销售,却一塌糊涂。在二十六岁开始写小说,至今无名。我的人生犹如平淡大路上的一条小溪,自然碰不到礁石,翻不起浪花。妻子在我三十岁的那年终于忍受不住,她说她向往的是激情澎湃,我只能淡淡如流。我向来顺从,那次自然用不着反抗。流水账的人生,流水账的叙述。我低头喃喃,就算刚才她没消失,我也能在五分钟内向她一淘而空,离开不过是早是晚,并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像这样我既不会在东面,也不会在西面,只是在那条马路上徘徊消耗。没有什么信仰,也没有什么崇敬的人或事,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以活着的名义待在这个世界上,困苦挣扎,然后死去。

 

  巨大的痛苦包围着我。非要把我剃个干净,骨头渣子都不留。人在苦痛的时候总会对一切都抱有深深的怀疑,一向顺从的人也不例外。我想不到我如此淡然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仅仅是为了填充一下这个三维空间吗?如果暂且这样,那这个空间里有无数的生物,我又为什么是为人的存在着?

  然后我想如果就把我光溜溜的放在一个地方,我又是什么。人?不是,人的定义是人给出的,并不能说我就人。猫?也不对,按照某个定义来说,我与它不是一个物种。如果我与猫同时出现在这里,我是什么。

  我:你是什么

  猫:……

  它不会说话,或者是不能用我能理解的方式向我表达出来。我关心的和爱丽丝一样:它能不能回应,能不能做出一个真正的回答,而不是一个反应。如果它能回答,又回答了什么,向谁回答,对什么回答。回答向谁负责,或者是对什么负责?

  我活在这个被称之为世界的地界上,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要能够证实自己的存在,就要找到一个标志物来客观的反映自己,就像是刚才我提出同她进行交媾,就是一种求存。这就要求一个具有相异性的客观存在体来和自己面对面。如此,在此刻,猫就作为我的一个异体,那在它眼中,我又是什么。猫回应我的呼唤,那是我叫了它的名字,那是因为它是那只猫,而不是“它是猫”。在一个赤裸的空间里,做出一个“拥有一个不能被简化成抽象概念的存在”的动。它和我一样都是一个“不能永远存活的存在”,在它有名字的那一刻,它的名字就已经继续存在于它的消失以后——我也是。对于这个问题,它又是怎样想的,它有没有兴趣向我倾诉呢?

  我在这所房间里,不断进行着痛苦的形而上的思考。既然都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去哪里找到一个确切的说明来证实自己真的存在着。作为人的存在着?无论是繁华的西面,还是落魄的东面,这个问题早已随着物质的衡量变得扭曲,都在追寻着值得较量的肯定而匆匆行走。按照某种定义来说西面是比较成功的,东面是比较失败的。从智人征服了世界开始,就涌现出了无数伟大人物,他们构筑了一个巨大的人性穹顶,笼罩在我们的头颅上,以为一抬头便看到了所谓的原来面目。不管是鲫鱼,还是猫。他和她是顺利揭开穹顶的人,却也消失了,没有名字的他和她,和有名字的我一样,在出现的时候早已注定了消失。我的妻子也一样,东面西面也一样。猫也一样。

  巨大的阴谋之下,巨大的痛苦之中。

                      五

  黑暗依然继续蔓延,像一只困厄了好久的兽总要搜刮个干净才肯罢休。我摸索着手掌,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的体温。完全正常的体表温度。一切都和四月的温馨相协调。也和这个季节一样一切都爱莫能助。

  就在这时,门呦呼一声开了。她像一只高贵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很优雅的走了进来。然后礼貌式的关上门。依然赤裸,一丝不挂。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亚当,她是夏娃。只不过这间黑黢黢的屋子实在让我无法置身处地的联想到伊甸园。她平静的走到和我背对的另一面。床轻微的一阵颤动,如果不是我在仔细感触,怕是察觉不到她坐下了。

  一阵湿漉漉的沉默。

  “外面怎样了?”

  “混沌,持续混沌。看来又需要一个盘古了。”语气平淡,好像是因为迫不得已在读还留有余温刚刚打印好的正楷字稿件。

  “那我们呢?”

  “我们?”

  “你,我,他。”

  “困兽,能怎样。”

  “纯粹的认识都不可以吗?”

  “那你认识到了吗?”

  “……没有”

  ……

  “你把我找来只是没头没脑的做爱吗?不打算告诉我你们密谋的问题吗?”

  “密谋?谈不上。而且不是我叫你来的,是你自己想要来的。”

  “因为接起了电话?可谁都会在半夜被电话吵醒不去接的啊。”

  “被电话吵醒。是个不错的理由。可是没有人给你打过电话,也不曾吵醒你。”

  “哦,是这样啊。”我想到我的确在读一本关于猫的书,至于讲猫的什么——形状,生活习性,还是繁殖——却想不起来了。

  “我要走了。”这次我能够清楚的捕捉到其中的类似感情的气息,至于是不舍还是非走不可的无奈却察觉不到。

  “去哪?”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回到床上吗?”

  “哈哈!”

  “哈哈!”笑声爽朗的纯粹。是“哈哈”作为一个独立情感自主表达出来的。

  “再见。”

  “再见。”

  和来时一样优雅,礼貌。门也因为她的性感着了迷,没发出一点杂音。屋子又再次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我一个人。

  毁灭,真的又回到混沌中去了吗?盘古又在哪里,去哪里找他呢?还是会由混沌新生出一个类似盘古的人呢?那会儿他又被叫做什么呢?到那时一切又都会被重新定义,一个新的穹顶又会盖下来。不知道新的统治阶层还是不是人类,但总会有一种高级物种继续开发文明的。

                    六

  时针分针呈一百二十度,老式落地钟铛铛的敲过了八下。我隐约记得客厅里客厅里有这样一个钟,那是房东留下的。我努力的恢复着意识,空腹感一下下敲打着我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噜声此起彼伏。我睁开吊着眼屎的眼皮,早晨新兴的阳光刚好打在床头,暖融融的。我捂着剧烈疼痛的脑袋坐起身来,蹒跚着走到落地窗前。外面熙熙攘攘,上班族正是创造价值的时间,西装领带们奔忙在马路上。走出卧室顺势倒在沙发上,嗤嗤声随之而来。桌子上摆放着鲫鱼汤盘子,桌子上地上零星的倒着啤酒瓶。我拿过电话,翻着记录,怎么也找不到凌晨一点半的记录,只有两个星期之前的广告电话。太阳投下繁忙的光斑打在四月的柳絮上,随之飘散在天地间。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个梦,还是在夜间穿过了个虫洞又穿了回来,总之是一片真实的感觉。我急想打个电话向他或者她倾诉自己的这一夜,上下翻动电话簿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这也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我起身去厨房准备早餐,慰劳一下忙了一夜的肚子。按照标准的步骤煎好鸡蛋,烤好面包,打算沐浴着充满希望的新晨阳光下享受一番。

  四月的天,万里无云。现在的我完全作为一个苍白的客体旁观者看着这个世界。汤先生说在人类事务中永恒的合乎规律的是人性。复杂无比,但却贯穿了人类从出现再到灭绝的(会有的)始终。但眼下我可能没有资格再进行探讨了。至少在下一个盘古式的物种出现以前是不会了。

  前方高楼耸立,万般繁华。经过了一夜的修整都市又恢复了正常的运转。远处群山环绕,樵夫会上山砍柴准备一天的粮食。笼民也会出来做觅食行为。一切都在平淡的进行着。没有不和谐的音符躁动。可我却感到在某处有暗流涌动,无声无息的。

  不久的将来,改天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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