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年货
李直
父母均不喜欢派我去买年货,原因很简单,只要派我,我必把所带的钱花光,一分都不会剩回来。本应交回的钱,我都自作主张买了别的东西。而且,我买的,在父母看来,全是“没有用”的。
不过,记忆中有几次,禁不住我的再三央求,母亲拗不过,还是同意我去了。那时,还没有集市,买年货须赶往十公里以外的供销社。
热衷于买年货,除了可以自主支配几毛钱,更重要的是,我们会攒伙去。有时三四个,有时五六个七八个,说说笑笑的去购物,本身就是一件乐事。而且清一色全是男生,没有女生。原因更简单:一是一般人家不会派女孩子家做这样的事;二是即便派了,我们也不屑于与她们同行,嫌她们“碍手碍脚”。
尽管天寒地冻,我们这一伙人,还是分外兴奋。离开村子后,我们首先要“亮底”,即带了多少钱。有五元的,有七元的,记得有一年,一个人竟带了十元巨款,让我们羡慕了整整一年。当然,也有只带两元钱去买年货的。他所购物品,均以“两”为单位,比如酱油,他只买“四两”。
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是一排灰瓦房。在我的记忆中,诺大一个村子,似乎只有这一幢砖瓦房。我们抵达后,里面已经闹哄哄的挤满了人,人们手里攥着几张发皱的角票和一元两元,吵嚷着买这买那。须知,那年月,买东西是不许讨价还价的,似乎也不挂价签,即便明码标了价,隔了那么高的柜台,人们也看不见,至少,我就没看见过。哪种商品什么价格,全凭售货员“口出价”。他们会不会报错价格?至今仍是个谜。但我记得,售货员里,有公社书记的女儿,有武装部长的女儿,也有副书记的妹妹,这些人即有文化,又在职工干部家庭里长大,书香门第熏陶了若干年,应该不会犯错。不过据当下情形,特别是时常就有贪官入狱的报道来估计,不能冒然认定他们都是清白的。反正,在当时,无论如何,人们都相信他们。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酱油、五香面、蜡烛、红纸、彩纸、海带……须买的东西很多,但每样都不会太多。在所有指定的年货里,有一样东西必买,那就是鱼。那时,供销社里只卖咸带鱼,一般年头,买两条,极个别年头,买四条。
买年货的过程中,我异常紧张。我历来数学成绩差,小学二年级时因算术不及格在讲台上“示”过“众”,初中一年级时因数学作业频频出错而被老师点过名。买年货,用到的全是数学知识和数学能力,于我就分外吃力了。但我的紧张,另有原因。我必得精打细算,甚至不惜缺斤短两,方可以在总钱款中省出几毛几分,以供自己支配。因为母亲给的钱,相对于须购买的物品,绝对匹配,其误差只在几分钱之内,不会超过一毛。
经过精心筹划,每次购年货,都会余下几分钱到两三毛钱。这笔钱会令我心花怒放。尽管身上负着采购的所有年货,走起来不太稳当,却脚不沾地的走来走去。小人书、鞭炮、糖球、铁皮口哨、花皮球……这些东西,我一一问介,弄得售货员好不心烦。最后,他们竟会大声叱责:问什么问?到底买不买?那时,还不知道有“服务态度”这个短语,若听说过,一定会给他们扣上“服务态度差”这顶帽子。
有一年,也许母亲疏忽,或我筹算得精到,竟余下了一元钱。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天外飞来的巨款。于是,我不由分说就买下了小人书《敌后武工队》(因为我崇拜浑身是胆的队长魏强),而后买了四颗糖球,一串一百响的鞭炮,一盒火柴。这时,还余着几毛,我便斗胆买了一件玩具:一个小孩子脑壳大的花皮球。
糖球在路上吃掉了,一串鞭炮也在野外听了响,火柴送给了伙伴(以毁灭作案工具),小人书藏在了棉袄袖子里,只有这个皮球无处存放,让我顿生危机感。离家越近,心里越恐慌,似乎这个散着诱人橡皮味道的圆球变成了一个刺猥或一块烧红的铁块,一会儿扎手一会儿烫手。临进家门前,曾设想把它埋在家门外的沙坨子里。可让我犯难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取出来见天日呢?巧的是,老远的,就看见弟弟在院门外哭闹,我忙把皮球塞到他手里。他得了这个玩物,顿时消了哭声,马上破涕为笑,我就此进门,算是暂时躲过了一劫。
有时,母亲会有意无意的一件一件的询问花去了多少钱,我因做贼心虚,回答起来总是差三错四,没有一次是收支平衡的。好在母亲问到最后,都没做深究,使我得以蒙混过关。许多年后,我已成年,走上工作岗位并已成家立业,母亲才说“哪次都知道你私买了小人书”。
小人书实在馋人,过不了几天,它就把我出卖了。好在临近年关,母亲不好责骂,只怒怒的看一眼就作罢了。我见这种情形,就把小人书摆在明显的地方,光明正大地与他人共享。我们先是每人读一遍,然后挤在一块儿同读,再后来是你讲我讲抢着讲,有时还会带点儿体会。想来,那些岁月里,过大年的那几天,除了吃喝改善带来了满足外,翻来覆去的摆弄小人书,也是快乐的源泉之一。
可惜我本人是属黑瞎子的,到手什么随手就丢什么。买来的小人书,读了,讲了,议论了,就随手扔了。母亲曾多次对此发表看法:看一遍就扔了,买它干什么?母亲不识字,她不知道,书的价值就是读,读了就没用了。当然就扔了。
至今,我还能记起并复述因“年货”“缩水”而购得的小人书:《艳阳天》、《铁钢是怎样炼成的》、《桐柏英雄》、《永不消逝的电波》……我还记得买过一本厚厚的小说《新来的小石柱》,里面讲了一个来自乡村的小男孩成为优秀运动员的故事,我爱不释手,重读多遍,有些段落还能背诵呢。去年才知道,其作者是央视著名主持人芮成钢(现已入狱)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我哑然失笑:人活一世,竟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遇到故人。
糖球在路上吃掉了,一串鞭炮也在野外听了响,火柴送给了伙伴(以毁灭作案工具),小人书藏在了棉袄袖子里,只有这个皮球无处存放,让我顿生危机感。离家越近,心里越恐慌,似乎这个散着诱人橡皮味道的圆球变成了一个刺猥或一块烧红的铁块,一会儿扎手一会儿烫手。临进家门前,曾设想把它埋在家门外的沙坨子里。可让我犯难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取出来见天日呢?巧的是,老远的,就看见弟弟在院门外哭闹,我忙把皮球塞到他手里。他得了这个玩物,顿时消了哭声,马上破涕为笑,我就此进门,算是暂时躲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