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次眩晕：非主流希区柯克（6）

希区柯克去哪儿了？——《凄艳断肠花》

（本文是2009年为《看电影·午夜场》写作的希区柯克电影连载的第六篇。这次连载共12篇，选出12部相对“非主流”的希区柯克影片进行分析，期望让读者看到一个更为丰满的希区柯克。）

《凄艳断肠花》The Paradine Case(1947)
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Alfred Hitchcock
主演：格利高里·派克 Gregory Peck、安·托德Ann Todd、阿莉达·瓦尔莉 Alida Valli、查尔斯·劳顿 Charles Laughton 等

      1947年，希区柯克的许多超级经典作品还没有问世，但距1920年代末他离开默片时代拍摄第一部有声电影《讹诈》已经过去了将近20年。他的悬念大师风格，也已经靠《三十九级台阶》、《贵妇失踪案》、《深闺疑云》、《救生艇》、《爱德华大夫》、《美人计》这些题材与手法均出其不意的重磅作品奠定起来。

      这一年，投资超过400万美元，几乎与《乱世佳人》一样昂贵的《凄艳断肠花》上映，票房与评价均告失败，全球收入只有投资的一半。这部“大制作”电影的场面，完全没有《乱世佳人》的浩荡气势；而影片的水准，看上去与事业蒸蒸日上的悬念大师也仿佛毫无关系。

希区柯克哪儿去了？

      影片根据罗伯特·希琴斯的小说改编，题材来源于英国一宗真实案例。美艳贵妇帕拉丁夫人在故事开头便被警察带走，她被怀疑杀死了她失明的丈夫帕拉丁上校。上校的家庭律师西蒙先生决定请年轻有为，打赢无数官司的的律师安东尼来为之辩护。结果安东尼见到帕拉丁夫人便被无端吸引，丧失了律师应有的一切逻辑思考能力，他说：“她不可能是谋杀犯！她太好了。”

      安东尼善良的老婆盖伊看出自己丈夫被这个女人吸引的征兆，却没有办法阻止。安东尼在这种诡异的，从一个女人的美丽中诞生的“无罪逻辑”中，开始了夹杂爱与正义的辩护准备工作。他去上校与帕拉丁夫人在乡下的大宅搜集证据，遇见了上校年轻而英俊的贴身仆人安德烈。安德烈行踪畏畏缩缩，并向安东尼表达出对帕拉丁夫人的极度厌恶，这让安东尼确定他就是凶手。

      影片这前半段，几乎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影片唠唠叨叨不断展示着每个人的内心纠结，希区柯克式不断制造与解决悬念的紧凑剧情结构不见了。

      安东尼从乡下回来，影片便将转向后半段绵延不绝的法庭辩论戏。在法庭的唇枪舌战中制造悬念，并揭开故事的谜底，完全不符合希区柯克的方式。希区柯克是镜头生物，他不爱用对白说故事，若是没有丰富的画面元素，没有镜头运动，没有大规模场面调度，他的故事必将显得十分无力。于是我们在《凄艳断肠花》后半段只能看见希区柯克费劲地用滔滔不绝的辩论词中揭示整个谋杀案的真相。而据实景完全复制的法庭布景，空间也狭小而逼仄，尽管希区柯克时常从法官席、证人席、旁听席、律师席进行景别切换，尽力制造丰富的画面错落感，然而不能脱离以说话讲故事的方式，令剧情的行进十分沉闷。   

      前半段场景的到处变换，后半段全部集中于法庭，这种剧情连接，看起来仿佛是两部电影拼贴起一部作品，而且前一半情节拖沓，后一半情绪沉闷，直逼得人要问：希区柯克哪儿去了？

一片混乱

      《凄艳断肠花》质量欠佳，究其缘由，最重要是希区柯克与制片人大卫·塞尔兹尼克（David O. Selznick）之间合作矛盾的总体爆发。

      1938年，在英国拍片的希区柯克决定随塞尔兹尼克到好莱坞发展，他们本来要拍摄一部《泰坦尼克号》，但最终计划搁浅，他们于美国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是1940年的《蝴蝶梦》，这部电影中，塞尔兹尼克充分显露了制片人制的权威，他对希区柯克改编出来的剧本指指点点，提出一堆意见，尽管最后影片获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奖，希区柯克却没有一点兴致，“这个奥斯卡奖是给制片人塞尔兹尼克的……我从来没有获得过奥斯卡奖。”

      《凄艳断肠花》则是希区柯克与塞尔兹尼克签下的七年合约中的最后一部计划，在影片拍摄过程中，制片人与导演间的矛盾终于到达顶点。从筹划到拍摄，塞尔兹尼克与希区柯克对各类事务都充满了争执。

      起初，希区柯克和夫人阿尔玛·雷维尔写了剧本，塞尔兹尼克完全不满意，于是希区柯克从苏格兰找来一个曾做过内科医生的剧作家布莱迪做编剧，结果布莱迪觉得无法接手。离拍摄日期近了，塞尔兹尼克十分恼怒，自己揽下了写剧本的活。最重要的是，希区柯克这是已经开始为挣脱塞尔兹尼克的控制，为自己的单飞做起了准备。1946年，希区柯克与好友西德尼·伯恩斯坦在英国组建了“泛大西洋影业公司”，在写《凄艳断肠花》的剧本时，他已经与伯恩斯坦商谈他们的新片事宜了。

      演员方面，希区柯克希望劳伦斯·奥利弗来做主角，塞尔兹尼克却坚持让好莱坞正当红的格里高利·派克来言英国律师，最终效果出来，尽管派克十分努力，但他太帅了，没有一点英国律师的拘谨感。两人都希望英格丽·褒曼或者葛丽泰·嘉宝能演女主角，但最终两人都拒绝出演，只得找来意大利女演员阿丽达·瓦尔莉代替。

      临近拍摄，又来了一位电影审查机构的检查员，他看到剧本之后，疯狗一样啃掉了许多内容，比如监狱中不能有马桶出现；再轻微的脏话也不能出现；“我的上帝”这种亵渎的词语不能出现；影片开头不久格里高利·派克洗澡的戏，要避免男女同时在一个场景中，于是不能有浴室出现。

      正式开拍后，剧本仍然没有成形。于是塞尔兹尼克在拍摄期间的每天早晨写好新的对白送到准备开拍的演员面前。希区柯克被这种临时性的安排弄得十分不自在。种种要求都不能尽自己的意思，希区柯克在整个拍摄过程中都提不起兴趣，他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最后甚至对整个电影都懒得细心照料了。格里高利后来说：“他似乎见什么烦什么，经常是我们拍完一个镜头，再看他，他却——有时可能是假装的——睡着了。”

      最后，塞尔兹尼克剥夺了希区柯克的剪辑权。希区柯克粗剪出的影片长达三小时，被塞尔兹尼克删成了两个小时不到。很久之后，一次洪水的来临冲毁了希区柯克的原版胶片，这部电影恢复大师神气的希望也永远破灭。

      不过希区柯克并没有为这部电影的失败烦心。因为他终于离开了叫他发疯的制片人，终于可以为自己拍电影，可以为所欲为。他离开塞尔兹尼克的下一部电影，就是在制片人制度下任哪个导演也不敢妄自尝试的《夺魂索》。

希区柯克爱女人

      《凄艳断肠花》中出现了三个性格迥异的女性形象，美貌而有致命吸引力的帕拉丁夫人；善良优雅，尽力维持婚姻的律师老婆盖伊；以及盖伊充满冒险精神、睿智的密友朱迪。这三个形象是希区柯克电影中女人类型的三个典型。尽管《凄艳断肠花》整体涣散无力，饰演这三个角色的演员，都努力以过人的演技达到了好效果。

      如果将这三个女人形象拎出来，放到希区柯克整体作品序列中去看，我们便会发现希区柯克电影中的女人大致逃不脱她们代表的这三种类型。这三种类型女人，便是希区柯克电影叙事技巧中的的重要“零件”。从这方面来看，《凄艳断肠花》颇值得细究。

“坏”美女

      《凄艳断肠花》中最迷人的角色是帕拉丁夫人，希区柯克或用明亮的柔光打在她的脸上以显示魅力，或用逆光在她身上笼上一层光圈，显示她的神秘。尽管所有人都觉得这女人极美，上校的家庭律师西蒙的分析却冷静的多。在安东尼被帕拉丁夫人的美丽冲昏头脑时，西蒙告诉他，“帕拉丁夫人给我的映像是来自底层的，水性杨花。”安东尼斥责他嫌贫爱富，然而帕拉丁夫人在狱中对安东尼说的话却正好证实了西蒙的观点：她16岁便与一个已婚男人私奔，周游伊斯坦布尔、雅典、开罗，“我在他身上捞到不少好处”。不久这段私情便匆匆结束，因为帕拉丁夫人又爱上了别人。这种“水性杨花”，让她在嫁给帕拉丁上校之后，又爱上上校英俊的仆人，并以谋杀收场。

        这种美貌的“坏”女人，是希区柯克热爱的女人类型之首。早在希区柯克的默片时代，他尚未涉足悬念电影时，就已经有一些同时在多个男人间游荡的女人。比如1927年的《指环》，其中一个拳击场的卖票女漂亮极了，她在与拳击手相恋的同时，也接受一个有钱绅士的爱意，终于是导致男人间的矛盾爆发。此后的《美人计》、《迷魂记》，都靠这种以美色引诱男主人公上钩的女人推动剧情。包括情节怪诞的《怪尸案》，其中死去丈夫的女人珍妮弗，在觉得自己失手杀死丈夫之后，仍能与一位画家坠入爱河。而《完美谋杀案》中女人的拈花惹草，更导致丈夫对自己起了谋杀的意图。

深闺怨妇

      《凄艳断肠花》中安东尼的老婆盖伊是典型的深闺怨妇型美女。她顾家，期望与丈夫有完满的婚姻，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丈夫能够在工作之余履行诺言，带自己去瑞士度假。她单纯，在丈夫拜访审理案件的大法官时，这法官色咪咪盯着盖伊的肩头，坐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而盖伊绝不会对丈夫有二心，她生硬地躲开了。她对所有人都怀着善良的心，在看出丈夫爱上了帕拉丁夫人后，仍不希望这女人被判刑，因为她看不得女人受伤害；她近乎哀求地叫安东尼一定打赢这场官司，她相信丈夫若是不能让帕拉丁夫人开罪释放，他的心也便随之死去，若是帕拉丁夫人自由了，他才能够忘记她。

      希区柯克的默片《农夫的妻子》中有一段字幕说，“婚姻生活就像一个蒸汽压路机，压扁了男人的希望和女人的喜悦。”这部爱情喜剧中并没有什么怨气，但丧妻的农夫寻找到自己的女仆做妻子，也是一派贤惠、勤劳与善良。

      这种常常受伤害的“好”女人，常成为希区柯克式悬念片的重要元素。比如《深闺疑云》中，昔日将军的女儿莉娜与英俊但孩子气的丈夫结婚，她对丈夫充满爱意，然而丈夫游手好闲，坑蒙拐骗，她还是一直不离不弃，努力期望丈夫能好起来。《蝴蝶梦》中，琼·芳登饰演的善良女孩儿嫁给拥有大宅子的富翁温特先生，却在阴森的宅子里不断遇见上一任女主人的“鬼影”。《冲破铁幕》也是这样的婚姻坟墓，萨拉就要嫁给阿姆斯特朗，然而阿姆斯特朗却是个身不由己的特工，她为了成全自己的婚姻，也便只能跟随未婚夫历种种险境。

      这种在婚姻桎梏中诞生的“怨妇”型女人若是郁闷到顶点，便将引发希区柯克惯用的另一种惊悚情节——杀妻。《后窗》中瘸腿记者在窥视对面的楼上时，便发现这样一宗杀妻案。而《深闺疑云》在希区柯克原本的设计中，妻子也是被毒杀了的。《蝴蝶梦》中温特先生阴魂不散的第一任妻子丽贝卡，也很难说究竟是自杀，还是被这大宅婚姻的种种限制逼至绝境。

“新”女性

      《凄艳断肠花》里还有一个小角色，即盖伊的闺中密友，帕拉丁家族家庭律师的女儿朱迪。她在影片中是唯一有健康向上面貌的女人。朱迪在影片中不断开导为老公的移情彻夜难眠的盖伊，并不断为盖伊揭示案情的发展，并跃跃欲试地期望自己能够去做一番侦探，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种性格开朗健康，颇有些冒险精神的美女，是希区柯克电影中又一大角色类型。这样会与男性主人公一起做历险，解开故事的谜题。比如《贵妇失踪案》中的凯利，与偶遇的摄影记者一起在火车上展开对失踪贵妇的搜寻。《三十九级台阶》中，无意中被卷入间谍追杀案的帕梅拉起初慌张害怕，但她的聪明与睿智让她很快调整状态，与无辜的汉纳一同展开了解救自己的路途。《爱德华大夫》中，漂亮的女医生彼得森与英俊的假爱德华大夫相爱，当爱人被指认出来并被指控谋杀了真的爱德华大夫时，她凭自己的推理认定事件另有隐情，奋不顾身地投入了调查中。《家庭阴谋》中年轻的女占卜师布兰奇虽然是有些傻气，但她与男友一起调查遗产案的劲头，显出十分的聪明劲儿。

      这类睿智而勇敢的“新”女性角色，通常在希区柯克情节空间跨度很大的长途历险片中出现，有美女作为破解悬念迷雾的工具，总是能为电影增添无限光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