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据官方放出的数据,全国有百分之七的人口拥有兽人血统。
虽然大部分时候毛孩子们都藏得很好,但偶尔也会露出马脚,尤其是情绪激动时。
比如对门和我表面上针锋相对,实则八点半一起嗑瓜子、吐槽电视剧的那位小巫女本来是只垂耳兔,藏了很多年连我都不知道,直到那天被她扮猪吃老虎的竹马弟弟冷不防亲了一大口蹿出两只长耳朵,还恼羞成怒地把围观看戏的我踹了一脚。
长相很乖但是大狼尾巴在身后甩啊甩的弟弟笑眯眯地追过去哄了,我有点酸,因为我丈夫也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只可惜除了刚把他捡回来的头两年,我都没有机会rua到过。
三百年前我还是一个当地较知名的小魔女。
后来魔女行业越来越不好做,不是要捡孩子就是要和恶龙相爱相杀博出位。我于是放弃了魔女101成团出道的愿望,向霍校某位学长学习,潜心研究小动物图鉴,顺便呼吁保护一下濒危兽种。
等我差不多把大陆所有奇形怪状的动物都记录完,一看也才过了一百年,而我身边的魔女标配宠物,猫头鹰和黑猫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批。
兽族生命短暂,用人类形态生活可以有限程度上延长寿命,但是到底不自由,还需要东躲西藏,当时的兽族宁可在短暂的十几年里奔跑、飞翔,也不愿意百年苟且化人。
毕竟做人太累,也不自由。
对我来说,一晃神的百年里换了将近十只猫,每当这些小毛孩子的呼吸弱下去时,我的心脏就会小幅度抽抽一下。
正当我准备放弃,和魔女协会打申请的时候,一只棕白色长毛,大琥珀眼睛的猫咪出现了。
他告诉我,他是一只不同于普通猫咪,寿命无尽的灵猫。
因为我当年制作图鉴时帮助了他的亲族,所以他要来向我报恩。
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我堂堂一个魔女身边不跟黑猫,魔女协会看了一定要笑话我。
但是他一歪头在地上一打滚,大尾巴软肚子看起来特别好揉,我就勉为其难地真香了。
很快我就发现,他比我之前养的那些挑剔得要命,三天两头还往外跑的黑猫可爱多了。
不仅非常恋家还会给我打扫卫生,小短腿哒哒哒迈得非常利索,唯一一次晚归滚了一身滋泥儿,小漂亮猫变成了小花猫。
他对我喵喵叫:“去给你买花结果淌泥地了,短腿不方便呀。”
我心想你淌泥地居然可以陷五个小时,这腿得是有多短。
但是小猫咪可听不得这话。
所以我抽了根手指饼干一指:“给我变。”
他就变成了个长腿细腰,模特身材的少年。
我很满意地拍拍手:“这样就方便了。”
他条件反射地跑过来往我腿上一坐,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跳起来:“要把你压坏了……”
我倒是不担心,但是他那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还在屁股后面晃啊晃的,我很怕他一屁股压坏了。
我家小灵猫刚变成人两个月还不适应,有时候我从卧室出来就看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或者条件反射地舔舔手掌,换个人做我怕是要把隔世饭吐出来,但是他做就显得非常娇憨可爱。毕竟脸蛋生得那么甜,那么精致,生长得那么缓慢,就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已是个身长脚长的男人一样。
我喊猫猫,把他招过来,捏捏他的下巴,顺着背脊摸下去,他会呼噜呼噜个没完。
半年过去他动物的那一部分就渐渐消退下去,模仿得和人类没有多少分别。
我把他以恋人的身份引荐给街坊邻居,砸了星象仪的一部分做成假对戒,然后在他熟悉市镇之后给了他高度自由。
新入人类社会的小猫对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鱼市逛逛,鸟廊挠挠,到处拱拱。
我没有给他设过门禁,就像我没有给他起过名字一样。
他是属于它自己的,它可以像我之前养过的所有黑猫或者猫头鹰一样自己跑掉或者死去。
他对我的放养教育反而有点失望,
但是却很乖,很少露负面情绪,只有一次。
那天早晨他照常出去买鱼虾,然后给我带花,即使我没有要求过。一直到饭点后两个钟头他才回家,耳朵后衣服上染着不知道谁的血,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惊恐的小姑娘。
小猫支支吾吾地给我说,这个女孩被好几个恶霸堵在墙角上下其手,
然后他忍不住出手相助。
我第一反应是:灵猫果然不一样,我家孩子真能打。
但我注意到这姑娘的恐惧似乎不仅仅来源于那几个恶霸,她离小猫站得近一点都会发抖。
我叹了一口气,猜是他在撕扯过程中真身中显露,被这姑娘看到了尾巴或者耳朵,兽人当时属于异类,她会感到害怕也正常。
于是我亲自送姑娘回了家。
回到屋子的时候小猫穿着围裙,轻手轻脚地置办饭菜,等到我坐下来开吃的时候他反而不好意思看我了,低着头:“对不起,把你的花丢了。”
我从他耳边抓出一小瓣幸存玫瑰,手晃了一晃变成一只开得正艳的花,重新别回他的耳朵后边。
他软软的棕色头发里拱了拱,冒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可千万把耳朵藏好啊。”
从那天起他就藏得很严实,连用爪子洗脸、对鱼的过分偏爱都在努力改。
可能和第二天早晨我家房门被人用红墨水写了“怪物”两个字有关。
如果换作再早一点,我可能会忍不住把这个村烧掉,但是现在为人父母,不可以给孩子立坏榜样。
所以我和他收拾了东西往城市外围搬,那里人烟稀少,甚至还有一片可以给他跑跳的林场。
我们在那片森林中度过了一段非常宁静的时光,平静得只剩下蝉鸣和晚风。
我几乎试过了市面上的所有魔法和药水,读完各式各样的书籍,实际上我很难懂人类的爱恨。
我们不痛不灭,鲜少泪流。
我无聊到开始数他的眼睫毛,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树枝上的小鸟。
我问小猫:“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尝试过的呢?”
一个词在他的猫舌头滚了很多遍,最终吐出来的是:“做梦?梦不受控于你,梦境中魔法都不能使用。”
我揉了一把他的猫头夸他小聪明蛋,放了一堆法阵和魔药,准备大睡一场。
临睡前我和小猫说:“如果有你应付不来的急事,你就敲碎那个戒指叫醒我。”
他歪歪头:“如果我想你了呢?”
我说:“你也敲碎戒指叫醒我。”
他笑了:“如果……”
我一把捏住他手感很好的嘴巴:“如果你等不下去,觉得无聊想要离开了。不要叫醒我。”
我讨厌告别,即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告别。
那一觉我确实睡得酣畅淋漓,直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助眠法阵全部耗尽,我在梦境中体会够了光怪陆离的生活,以至于得出规律开始操控梦境,假扮一个普通人度过平凡一生才醒。
大概有一百年。
等我醒来的时候,窗外风景完全变了,街道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没有变的是小猫的外貌。
他蜷着修长的身子,皮肤在阳光下照得近乎透明,依然年轻、依然美丽。
而他的那只戒指因为一直被摩擦着,没有生锈。
这次轮到我等他醒来了,我垂下脸看着。
在小猫懵懵懂懂睁开眼睛时,我突然说:“如今还剩一件事情我没有尝试过。”
他没有像原来一样歪脑袋,只是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
我亲了亲他的睫毛:“是我睡之前想说却没有说的,爱。”
小猫呆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扑腾起来,在袖子中舒展的五指很像肉垫和爪。
他给我拿来时兴的衣服,拉着我奔出家门,这次是他带我出去逛街。
出门前我看到,花瓶里放着新鲜的玫瑰花。
一路上他自然的和别人打招呼,大妈们满眼都是“这孩子要是我女婿多好”,少男少女也是满眼眷眷。
我既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又有点不满,于是一个劲把他往怀里摁。
这缺根筋的毛孩子还在喋喋不休:“我早就喜欢你了!你为什么挑现在呢——是因为要考验我有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吗…”
我打断他:“你就当是母爱变质吧。”
母爱变质的缺点就是不够浓烈火热。
我看着他把手搭上我肩膀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想到他小爪子踩在我膝上的触感,所以睁着眼睛亲吻他变成一件很难的事,但他不一样。
我甚至抱怨过他亲我时眼睛瞪得太大的:“我们离得这么近,我的脸不会扭曲成怪物吗?”
他在我下巴啄个不停:“我是猫呀,看出来的世界本来就不一样。”
所以,在他还是只猫时,我引以为傲的脸庞就很自然的扭曲了。
半夜的时候他睡不着,眼睛依然亮晶晶的。我不用睡觉,于是凑近了去盯着看。
“最近发现的那对双子星应该用你的名字来命名。”
他笑:“我甚至没有名字。”
于是,我们又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为他找一个名字。
新生活很愉快。时代变了,对于兽人的接受程度大幅度提高,跨种族之间的友情、爱情非常常见,甚至天敌之间都不是没有可能。
比如我对门那对狼和兔子。
得知他俩的真相后我家小猫非常杞人忧天:“你说狼会把她吃掉吗?”
我揉揉他的头发,满脑子都是兔子白天那双毛茸茸的耳朵,一时间非常心痒:“不会的,他会在把她吃掉前磨掉自己的牙。”
“把你的尾巴给我摸一下吧。”我捏捏他的脸蛋,“耳朵也可以。”
他却撇开脸,不搭理我。
这是我这几天第三十五次被拒绝,连拿他最喜欢的小鱼干和薄荷片引诱都没用。
我家善良的小猫果然没能担忧太久,第三天跋扈的小兔巫女就又带着她的男友来我家做客。
两个男士在厨房忙东忙西,我俩就各占据沙发一头,看电视上演的恶魔爱上天使的电影,顺便侃天侃地。
她开始给我说她和狼弟弟过去的故事;我不甘示弱讲我和小猫过去的故事。
结果这个丫头居然紧抓着我原先养黑猫的百年孤独:“你做魔女真失败!它们只舍得跟你十五六年。”
我白眼猛翻:“拜托,人家一辈子也就十五六年,难道我给它埋土里再挖出来吗?”
她瓜子嗑得飞起,眼睛猛的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不知道猫都有九条命吧,愿意化人形陪在你身边怎么着也有百八十年。”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可能也觉得说得有点过分,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不过猫每死一次,他作为猫的那一部分就会失去一点。猫是关不住的动物,让他们放弃自我未免太残忍了。”
晚饭结束后这对浓情蜜意的小情侣回家,他在洗盘子,我就从他背后抱住他,顺着他的脊柱往上摸。
我说:“让我摸摸你的尾巴吧。”
他很无奈:“是你让我藏好的。不许摸。”
我沉默了一会儿:“是不许,还是你已经没有了?”
我的小猫僵直了一下,只是他如今已经不会炸毛了。他声音低低的,柔软得像拿尾巴在我心尖戳戳:“原来你已经都知道了啊。”
我的眼睛有点酸:“你现在还剩下几条命?”
他冲掉手上的泡沫把手臂摊开,居然还笑起来:“这是最后一条啦,我现在和普通人一样。”
让我数数吧。
第一条是在泥潭里,也许被某辆马车轧过去,才会耽搁四五个小时。
第二条是救那个小姑娘,和那些身强体壮的人争斗过程中死去,然后再复生,所以她才会那么害怕。
三四五六七八,就在我漫长的睡眠里,悄悄、悄悄地溜走。他年轻,他中年,他老去。他变成枯小的一只,在灰烬中重生,然后摩擦那个戒指,却没有叫醒我。
他是一只有普通短暂寿命,但是可以挥霍九次的猫。
我紧紧地抱住他,恨不得把那个戒指摘下扔掉,好让他不要在一个与时同长的怪物身上浪费有限的时光。
可我又不想让他走,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进过无数次坟墓也没有趁着夜色逃进森林的小猫。
第三天我和他拿着行李离开了这间屋子,小巫女和她的男朋友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看到我们踏上火车,她问我:“喂,你要和你的小灵猫上哪儿去?”
我向她摆摆手:“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灵猫吧?”
她愣在男友的怀里,一下子没那么眉飞色舞了。
我倒是很坦然,握紧了他的手。
火车鸣笛,终点是我抛硬币看落点的盲选。
我们将这次旅程作为告别,找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任他抓鱼跌个满身是泥,坏笑着恐吓新生的鸟雀,不必收敛。任我们可以与星月同归,与天地为伴,肆意撒野。可以在荒漠中找一个名字,一颗与时同长的星星,可以跑进繁华集市的戒指店欠欠儿地说,你家戒指没有我们的好看。
那些枯萎的岁月不要紧,他还会买来很多鲜花。
一百年的空缺折叠成十五年,我不会眨眼。等到他手指枯槁戒指滑落,等到他睡到六尺之下。
然后,
换我来等他。
等到城镇衰败又繁荣,等到恒星都化作白矮,或许,我会等到我的小猫醒来。
彼时风过林梢,阳光不燥,我们正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