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临时起意,和几个同事去看了《你好,之华》,很奇怪的体验,一部说着中文的片子,从剪辑到音乐,从镜头到故事,都是日本化的,有着与糙里糙气的里弄不相称的洁净。
说来惭愧,这部电影整体是柔和而温暖的,但我在观影过程中竟两次眼眶湿润,一次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另一次是睦睦和尹川说,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我那时才惊觉,这片子对两个孩子真是太过残忍,爸爸走了,妈妈死了,仅存的与长辈共处的记忆里,或许美好太少,多的是暴怒和抑郁交替,是你想挣脱这样的家庭,却又无力,只能抱着那本《之南》看了一遍又一遍,幻想着书的作者能够出现,带着自己逃离。
邓恩熙真美,美得像年轻时的伊藤步,嘴唇的中央高高撅起,绑起马尾,两侧各垂下一绺细发,美得不自知,却又那么骄傲;又有些像林奕含,每一个笑容,都让我觉得,她在下一秒绝望得死去也并非不可能。
李国华那时候说房思琪是他生命里的莹白之光,那是虚情恶心的技巧,可之南摘下口罩那一刻,我分明在尹川眼里看到了那束莹白之光的降临,且毫不违和。
可到头来,我还是喜欢之华,喜欢她对着喜欢的人儿哭,开门的那一刻,像极了《情书》里的藤井树,带着一点战战兢兢,可下一秒,她却又哭得梨花带雨,一点都掩饰不了真心。
之华一直活在姐姐的影子里,单纯,畏缩,不敢上台演讲,可姐姐的敏感漂亮其实也招来了“杀机”,之华的平凡却一直让她顺顺遂遂地走到中年,干着不太需要与人打交道的图书管理活计,嫁一个程序员,买了好几室的大房子,想养狗就能养狗,连女儿都活泼不细腻。
看着她,我时常会想起房思琪的控诉:“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能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
“可是,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这段话,或许也是之南的心声。之南与之华,就像花与爱丽丝,像七月与安生,当之华羡慕着姐姐长得漂亮、学业好,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喜欢着她,或许之南也会羡慕之华的“媚俗”和“无知”,羡慕她在突然碰见年轻时喜欢的男孩时能开口向老爷爷借一支口红。
她坐在尹川面前,说起自己姐姐的死,说“我们对外都说姐姐是病死的”,后又坦陈她是自杀。尹川问她为什么要隐瞒,她也反问自己,是啊,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下一秒,她几乎要落下泪来,眼睛向上翻了翻,继而又用手捂住了脸,一连串动作,克制而释然。
是对姐姐的自杀的释然,恐怕也有再次遇到喜欢的男孩子,能够自如谈起姐姐的释然。
经历了《如懿传》,我突然觉得,周迅似乎也在和自己和解。在《你好,之华》上映前,我看过一期她谈女人年龄的专访,在《如懿传》和《明月几时有》里,她几次扮演有年龄跨度的角色,被观众嘲讽装嫩,对她也造成了打击。终于,在《你好,之华》里,她学会了对自己的年龄释然,完成了一次松弛而不失可爱的表演。
女人无法阻止皱纹爬上脸,却可以选择与皱纹和解,50岁的俏皮里也有20岁女生装不像的沉淀。
其实这部电影里有很多次哭戏,每一次哭,都是克制的,我对此,是感恩的。人在痛苦到极致的时候,从来不会嚎啕崩溃,那感觉,更像是用小盖子试图堵住喷涌的水龙头,噗噗得往外冒,越冒,就越使劲堵着,直到堵不住了,才会嚎啕而出。
张子枫据说是因为哭得好,被提名金马奖最佳女配,可除了“藤井树式”开门递信后的那次哭,其他哭我没有太大感觉。印象最深的,反倒是小儿子,从一开始想去小姨家住,原因是小孩子式的“姥姥家wi-fi太差”;到后来,他给奶奶按摩,奶奶急性腰椎间盘突出,他看到在床上疼得不能动弹的奶奶一下慌了神,好像爸爸的离开、妈妈的自杀都倏忽涌上心头,内疚而无措;再之后,他看到墙角边死去的小鸟,选择放走家里养的鸟;在火车站想逃离,却犹犹豫豫不知该上哪辆车,去哪里;被揪回来之后被小姨抱着睡觉,想哭却又强忍着不愿出声,抽动着身体,像用小瓶盖死命摁住的水龙头,那一刻,我竟是那么想冲进屏幕里,抱抱这个从头到尾都被人认为没心没肺无需特别关怀的小男孩。
属于他的几个片段,非常简单,与主线,甚至有些游离,可我觉得,纵观整部电影,他才是人物弧光最完整的角色,从冷淡到内疚,到想逃离,最后温暖地希望黄金和珠宝不再分开,小男孩担纲了整部电影最完整的一条线。
其实整部《你好,之华》不能说是上乘之作,有许多弧光都是莫名而破碎的。比如胡歌饰演的张超在酒馆里的独白,让我觉得一个高中都没上过的人,能有这样完整的长篇大论的自省,是件颇没有说服力的事;而且因为他的出现,我对之南与尹川的分手显得颇诧异,如果没有他,我或许还能说服自己,这个敏感纤细的女生也许是想在自己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偶尔求变,张超的人设越清晰,之南与他的私奔及生下两个孩子一事反倒愈发不合理起来。
还有杜江饰演的程序员,明明走的是可爱型人设,但就因为一条短信,砸了老婆一部手机,这件事若是回想起来,也让人细思恐极,几乎与DV男无异。
而最败笔的人设恐怕就是没能露过正脸的成年之南,对于她为何与妹妹疏远,为何与尹川恋爱又分手,为何选择了张超并同他生下两个孩子,为何明明已经结婚却反复翻看尹川的信,如果那些信真的给过她支撑、那为何张超已经消失了她却依然要自杀……这些为何的为何,通通没能有一个很好的解释,观众无法从旁人的描述和交锋中对这个人的形象和心理有一个完整的把握。
这对于一部把逝者作为灵魂贯穿全片的电影,是多么灾难。
但我仍旧喜欢之华的“无知”和“媚俗”,喜欢程序员拿着贴了苹果logo的传声筒和老婆对话傻乐,喜欢这部电影将一切残忍都用温和滤镜处理后的洁净,喜欢岩井俊二的音乐,好像即使人走在坡道上,只要配上这样的音乐,就能看到《花与爱丽丝》中的年轻女孩,不断地回旋、回旋……
周迅淡蓝色的指甲据说是自己选择的,岩井导演也同意了,那轻盈的色泽竟与全片细节一脉相承。
“如果提前知道你要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比起漂亮地死去,我仍想普通地活着,活着会遇到许多不开心的事,却也有许多开心的事。这部电影给予了我平静与自省,我愿我余生,无知而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