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写作的人,脾气都不会太差。”
八月看着自己隔壁座位上的姑娘在微微泛黄的纸面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门框上,时钟的两根指针在数字11的位置重叠,现已是饷午,饭菜的热量使得空气变得异常沉闷,他小心翼翼地滑开车窗,逐渐茂密的雨珠,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夏末的苍穹有了雨水的映衬,显得更加神秘。这是一班没有终点站的列车,不分昼夜地在北回归线上驰行,所经之处风起云涌,必会带去一场甘露。
八月将膝盖上的素描本翻到下一页,一张脱了胶的照片滑落到红色的地毯上,飘到姑娘的座位下,雪白的纱裙一直垂到她轮廓鲜明的脚踝,纤细的双脚规矩地并放在一起。八月看着照片,想着该如何去将它拾起。
“难道你不知道一直盯着别人看是很没礼貌的吗?”
八月愣了愣,抬起头,见姑娘紧锁着眉头,未涂口红的嘴唇微微上翘,显得有些倔强。他微笑着指了指地面,姑娘会意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弯下腰,将那张照片捡起来瞧了瞧,她的神情看上去放松了点儿。
“这张照片,你是在哪儿拍的?”
八月匆匆提起夹在本子上的马克笔,把本子翻到最后几页,在空白的地方“唰唰唰”地写下几个字,然后拿给她看。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姑娘的瞳孔里映射出八条彩虹在大草原上互相交错的场景,她把照片递还给八月,然后张口说道:“喜欢这种不可能存在的事物有意义吗?”
美好的事物不是只要喜欢就会出现的,而是要去寻找,去创造。
姑娘叹了口气,“你是温室里的花朵吗?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源于金钱与权贵,反之,所有的灾祸与不幸也来自这两样东西。”说着,便合上放在桌面的笔记本,本子的封面上用钢印刻着一个名字,她刻意地用右手遮住,左手将一个沾了点儿奶油的空盘递还给乘务员,然后看着正在写字的八月,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总是把话写在本子上去和别人交流,不觉得很累?”
八月停下在本子上来回滑动的笔尖,看到她的脸上带有一丝焦虑,于是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小册子,上面的每一页都贴满了标签,他查着标签迅速地翻到其中一页,拿给姑娘看。
我把声音借出去了。
她很惊讶地看着八月,“借出自己的声音?借给谁了?”
一个小男孩。
“为什么要借给他?”
因为他想把自己的爱恋传达给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孩。
“这和你的声音有什么联系吗?”
八月笑着把小册子翻到下一页:那个男孩天生就是哑巴。
列车穿过麦田,远处的山头披散着余晖,与铁轨正上方那触手可及的雨云形成唯美的反差。
“真是太荒谬了,声音又不是物品,怎么可能借给他人?”
信任也不是物品,但是依旧能被取舍。
姑娘看着八月本子上的文字迟迟没有说话,千纸鹤停放在窗沿,被雨水染深了颜色。
她随意地把刘海拨弄到一侧,说:“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因为……”
八月没等她把话说全,就把本子翻到下一页,上面写着:这个世上没有傻瓜会无私到去奉献对自己而言还有用的东西,更何况是奉献给陌生人。
姑娘猛地站起来,“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想说什么?”
八月和一开始一样保持着微笑,手中的本子上写着:我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撒了一个很不愉快的谎。”
人之所以撒谎,多数是因为想从别人那里得到本不属于自己的利益。
姑娘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八月保持了更远的距离,让人误以为他们中间还有一个空缺的座位。
八月苦笑着写下:然而我并不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姑娘并没有转头去看这一行文字,而是翻开笔记本,在之前的那段话后面又加上一句:喜欢撒谎的人,最终都会失去语言。
八月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马克笔放回原处,用沉默窥探着她的轮廓,视线中突然寻不着动态的事物,空气仿佛也被凝固,只能听到后车厢里孩子们的嬉笑声。他把素描本翻回到前面几页,将照片夹回原处,然后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向最远的地方。
那是一道不知何时升起的炊烟,悄然地划分出雨天和晴天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间。
八月看到一只蓝色的气球在空中沉浮。
这几年来,她的思念完全没有被时间冲淡呢。下一站就是她所在的城市,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呢?他这么想着,嘴角开始不自觉地上扬。
列车进站便雨过天晴。
偌大的厅堂里充斥着食物的香味,人群簇拥在一块儿,似潮水一般,带来邂逅机遇的同时,不知又冲走了多少牵挂。
八月将素描本夹在腋下,顺着人流从站台里出来,透过人群中大大小小的间隙,他在一个喷泉边再次遇见了那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姑娘。
他心想: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呢?但之前在车上的时候,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被她讨厌了。于是又收回了刚迈出的脚步。
多情的交季风掠过繁华的街道,一群白鸽追随着礼堂的钟声飞向远方,几个孩子拿着麦芽糖在广场上追逐打闹。
果然还是去道个歉吧,否则今晚睡觉的时候小腿肯定会抽筋的。八月边想边走进了一家甜品店,清脆的铃声在充满奶香味的屋子里回荡,五颜六色的千纸鹤被串在一块儿挂满了整个天花板。
“来咯~”从里屋传来了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
八月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蓝色的围裙里衬着白色的衬衫,高高卷起的袖子下袒露出棕色的皮肤,稀碎的胡子被修剪地格外整齐。
“你是?八月?”
八月熟练地把夹在腋下的素描本翻到最后几页,在上面写下:真是令人意外的重逢,桀鲁斯先生。
“哦!我的上帝。”那个男人绕过柜台,飞步走到八月面前,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仔细地端详着,然后激动地说:“四年了,感谢您能回来,我的恩人!”
您言重了,看到您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
八月摸着一只千纸鹤的翅膀,桀鲁斯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指着窗外的一处悬崖对他说:“那个孩子每天都会去那里,四年来没有一天间断过……”他顿了顿,呆呆地盯着八月手上的素描本,又问道:“您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把话写在本子上?”
八月先是在本子上写下:终于注意到了吗,神经还是那么大条呢!
后又拿出那本贴满标签的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
我把声音借出去了。
“借出自己的声音?借给谁了?”
一个小男孩。
“为什么要借给他?”
因为他想把自己的爱恋传达给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孩。
“这和您的声音有什么联系吗?”
那个男孩天生就是哑巴。
桀鲁斯祈祷着说:“我很遗憾,愿主能保佑那个受您恩惠的男孩。”
八月将小册子翻到第二页,上面写着:谢谢您的好意。
此时,门铃再次响起。
一个男生带着一个女生走进了屋子,向桀鲁斯招了招手:“老板,和往常一样。”
只听桀鲁斯热情地喊道:“好嘞~”
紧接着,他从橱窗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蛋糕,小声地对八月说:“不好意思,要怠慢您了,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八月微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还是不要打扰别人工作了。
等桀鲁斯进到里屋后,八月就走出了屋外,先是看了看那处悬崖,像是巨大的植物枝干那样伸向天空,又看着手中的蛋糕边走边想着:没想到当年的毒贩子能把这家店经营得这般有模有样的,完全超过当年的预期了呢……
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偶尔也会倒映出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动物,八月从一方积水中看到了那个姑娘的倒影。
“又是这种意义不明的微笑。”
笑容一旦有了意义就会变得很沉重的,重到令嘴角无法上扬。
姑娘摸着绕在手腕上的红绳,想了一会儿,说:“所以平时就算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也要多笑笑是吗?”
八月没有回应,只是走上前去,把手中的蛋糕放到姑娘的身边,那个姑娘顺势向一旁移了移座位。
八月把小册子翻到第三页,上面写着:抱歉。
姑娘抬头看了看八月,又看了看那家甜品店说:“所以你就从车站出来后先去那家店买了蛋糕作为赔礼?”
八月点了点头。
“很遗憾,我完全不记得你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八月摇了摇手,用笔尖在纸面点了几下,然后写下:之前在车上的时候,我不小心让你的心情变得很糟糕。
姑娘先是疑惑地看着他,接着把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放在嘴唇上,不经意地笑了起来,对八月说:“你这个人还蛮有意思的嘛。”
八月歪着脑袋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姑娘拍了拍自己边上的空位,让八月坐下来,然后缓缓说道:“其实……刚刚我看到你从车站出来的时候本想叫住你,想向你道歉的,但是看到周围那么多人……”
八月像上课提问那样举起了右手,左手拿着本子,上面写着:我想你应该搞反了道歉和被道歉的对象。
姑娘摇了摇头,“我那个时候没有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认定你在撒谎,还把气氛搞得那么尴尬,这着实是我的过失。”
八月把本子翻到前面一页,上面还写着:这个世上没有傻瓜会无私到去奉献对自己而言还有用的东西……
“嗯,因为一个字都没差,所以真的感到很惊讶。”
这句话我是从一个名叫蒂妮的修女那儿听来的。
姑娘激动的握住八月的手,说:“你说的是城北那所孤儿院的蒂妮修女?”
八月迟钝地点了点头。
姑娘长长地舒了口气,“太好了,你果然没有说谎。”
八月咬了咬笔头,在本子上写下:虽然有想过,但没想到真的会在此巧遇蒂妮的熟人。
姑娘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对八月说:“能请你不要直呼妈妈的名字吗?”
八月疑惑地看着她。
“我从小就被自己的生父生母遗弃了,是妈妈在垃圾场找到了我,她给了我其他孩子也有的生活,所以,我不允许……”
抱歉。
八月把她的话打断后继续在本子上写道:能陪我去看看她吗?
姑娘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笑着说道:“那是当然了,带妈妈的故友回家探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呀。”
八月心中默念着:故友吗?能被这么理解也不错。
“这蛋糕怎么办好呢?要不见到妈妈后再和大家一起吃吧。”
八月笑着点了点头。
四年前无人问津的小巷现已变成了繁华的街道,八月跟在姑娘身后,听她哼着歌。
《虫儿飞》吗?真是令人怀念,她和那时候的蒂妮简直一模一样。
姑娘放慢了脚步,等八月跟上去后问他说:“你上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四年前吧。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妈妈的对吗?”她的眼睛里泛着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关于妈妈的一切。
八月在素描本上写下:那一年我没和她见过面。
姑娘望了望天空,“那就奇怪了,我从小就跟在妈妈身边,五年前才去了外地,如果你来过孤儿院的话,我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看了看八月的素描本,又看了看前方街道上的摩天轮,又接着说:“之前有在素描本的封面上瞄到过,八月,是你的本名吗?”
八月看了看手中的素描本,右下角用狂草写着“八月”两个字。他盯着那两个字发了会儿呆,然后点了点头。
“嗯~果然没有印象,啊,对了,你的父母一定很随和吧,因为在八月份出生,所以取名叫八月。”
一阵风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在孤儿院斑驳的围墙上挂着一只黑色的风铃,这是这座城市独有的习俗,传闻逝世之人会循着铃声回到家中,看完自己的至亲至爱最后一眼后才离开人间……
姑娘丢下八月,沿着幽深的走廊跑进卧房,看到三四个人围在一张简陋的床边,她们惊慌地看了看她,其中一个相对年长的女人颤抖着声音,哽咽道:“虫儿?…你妈妈……”
她从两个人之间挤过去,跪在床边,不声不响地看着床上那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她的脸颊像是一张被搂成一团后再平铺的锡纸,凑近点儿,还能感受到她微热的体温,雪白的月牙眉令她显得格外安详。
“虫儿,你妈妈在你进门前刚离开,在离开前,她还问我们你有没有回来了,我们骗她说你已经到家了,只是头发被风吹得太乱,所以要梳理完再来看您。于是她就说,那就再等等吧。谁知这一等,这辈子就过去了……”说着,其他人就哭了起来。
而姑娘的眼睛里没有眼泪,她抚摸着她的脸颊,然后对其他人说:“能让我和妈妈单独待一会儿吗?”
她们点了点头,刚一出门,正好碰见八月,那个年长的女人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原本断断续续的眼泪流畅地滴落到地面。
好久不见,尤利娅。
八月走进了那间卧房,看到姑娘趴在床上,她用余光看了看门口。
“在我小的时候,这所孤儿院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七个孩子,三个男孩,四个女孩。生活虽然穷苦,但大家都很开心。因为我是他们之中最年幼的,所以其他孩子都会把水果让给我。有一天,最年长的孩子被叫去了妈妈那儿,第二天就被什么人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大家都说那天来接他的是他的爸爸和妈妈。之后过了三年,孤儿院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在被接走的前一天晚上还笑着对我说,虫儿是我们之中最漂亮的,将来一定要找户好人家。第二天,孤儿院里突然之间就只剩下我一个孩子,当时真的好害怕,于是每天都在哭。我问修女们,大家都去哪儿了,她们就说大家都回家了。在我14岁那年,我也被叫去了妈妈那儿,她和我说,有户条件很好的人家想要收养我,我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哭了,求着妈妈不要赶我走。她把我搂在怀里,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是逼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当时我就想,逃跑的话,到时候还能回来,要是被接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于是我就在那天晚上离家出走了,逃上了那辆列车。在列车出发后,有人说车站里有修女在跳广场舞,我透过车窗,看到妈妈抓着裙边在车站里手舞足蹈的,看到我之后就笑着冲我招手,方式别提有多丢人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袋,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列车专用的环球卡,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她抽泣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我真傻,我在想什么,妈妈心里一清二楚。而我,却连她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想到,因为我的任性,我和她最近的一次见面,竟然是在五年前。”
话音未落,她的哭声便响彻了整个房间,八月把她搂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忽明忽暗的琉璃灯,时间在此驻足,人们总是在追求某样东西的同时失去另一样等价的东西。从远处传来了列车的悲鸣声,然后,又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