泵房里伸出一截大碗口粗的管子,看样子灌田的时候,泵房从地下抽出的水先进到这个土坑里,再顺着纵横的沟渠流向远处的田野。
土坑里那会儿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泥洼,有两个小女孩儿正蹲在洼边看泥鳅。其中一个女孩大概六、七岁,略显蓬乱的头发扎成两只马尾辫从耳朵两边垂向肩头,两只眼睛不大,但是亮晶晶的。厚嘴唇、大嘴巴,还有两颗特别大的板牙。另一个被她叫做妹妹的女孩儿大约四、五岁,头发和眼睛都是黄色的,皮肤比姐姐白一点,脸蛋儿上也带着秋风打出来的两块坨红,薄薄的嘴唇上方拖着条鼻涕。
她们不漂亮,穿着也很破旧,但我从她们身上看到了家乡那边村子里孩童们的影子,很亲切。
我走近她们,问道:“你们在捉泥鳅吗?”姐姐说:“不,我们只是看,不捉。捉回去它们会死的。”她指着泥洼里东一个西一个不断冒起来的泡泡又说:“你看,那些泡泡都是泥鳅吐出来的,这里边是它们家,有好多好多泥鳅。抓走了,它们会想家,可能还会哭呢。”
我愣在那里:“我的两条小泥鳅大概也是想家了,哭死的吧。”突然想到我自己,好像也是一条被老天爷从老家抓走的泥鳅鱼。这么想着,眼泪就开始在眼里打转转。
可我都四年级了,怎么能在她们两个没上学的小豆包面前哭起来呢?偷偷把眼角的泪弹掉,却再也不想抓泥鳅了。蹲下来和她们一边看,一边聊天。我知道姐姐叫小红,妹妹叫姗姗,她们家就住在泵房斜对面的那间老旧的平房里。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的时候,小红抬头看了看小路那边自己家的院子说:“我爸妈该出来了呢,我去帮忙。”
不一会儿,小红先拿着一个铁桶出来,然后又去拿了一杆秤,把它们放在院子里的手推车上。然后她把房门大大地敞开,一个高个子中年人和一位矮胖的妇人抬着一板大豆腐慢慢地走出来,等他们出了房门,小红急忙跑到男人旁边轻轻牵着他的手臂,引着他把豆腐放在板车中间的位置。然后又飞快地跑到屋里给男人拿了条拐棍,男人笑了。
女人叮嘱了小红几句,夫妇俩就推着车子向街市里走去。男人洪亮的声音响起来:“豆飞,大坏地。”我想他一定说的是豆腐大块儿的,可至于为什么走了音,我就不懂了。
小红回到我们这边,我说:“你爸爸眼睛看不见吗?”“不是完全看不见,是看不清楚。”“哦,他是喊豆腐大块儿的吧?”小红哈哈地笑了:“是呀,但是我爸爸从来都很淘气,他就喜欢这样喊:豆飞——大坏滴。他自己喊完自己笑,城里卖豆腐的有好几份,他说别人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肯定是他,不会认错。”原来是这幽默的先生想出来的招牌,我也笑了。
稻农们割完了稻子,又用一种机器把稻谷脱粒。剩下的稻草被扎成一捆一捆地堆得老高,码放在稻田边上。小红带我爬到那高高的稻草垛上边,我们在那里玩儿命地跳。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现在玩蹦蹦床一样,虽然没能弹那么高,但快乐并没有少一点。蹦够了,我们一会儿坐在草坡往下滑,一会儿钻进稻草垛里捉迷藏。稻草仍然散发着阵阵清香,那是让我着迷的、作物的味道。
春天,我每年都会去看插秧,稻农们穿着长长的稻田靴,弯着腰一插就是一大天,中午就在田埂上对付一口饭食。我每看一次,都会想起那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从那时起,我再不剩饭碗子,扔粮食。每一个饭粒都吃干净,包括不小心掉的,都捡起来吃掉,直到现在也一样。
夏天,那片稻田地每晚都能“听取蛙声一片”,我特别喜欢听着远处的青蛙奏鸣曲入眠,所以我也喜欢上了青蛙,差不多每天放学都要去绿油油的稻田地转上一圈。走在田埂上,时不时能听到青蛙跳起来捕食然后又噗通一声落在水里。还常常能看见大一点的青蛙背上,背着一只小点的,也不知道那是孩子呢还是老婆,反正挺好玩就是了。
暑假的时候,稻田的水渠里会结出一些小菱角,数量不多,我们即使能采到也并没有煮来吃过,只是稀罕地拿在手里把玩着。有次采菱角,我看到一只仰面朝天的青蛙,露着大白肚皮,直挺挺浮在水面上。伸出手去想捞它上来,看看到底是怎么死的。哪知刚一走近,它翻了个身,迅速地游走了。原来它还知道三伏天在水稻的阴凉里避暑,这真是超乎了我的想象,它是我见过唯一如此会享受蛙生的小家伙儿。
初秋,稻穗见黄而稻秧还绿着的时候,稻田里有着数不清的蚂蚱。捉蚂蚱是个乐趣,以前在老家经常抓了来喂我家叫做小白的母鸡,它吃了蚂蚱,每天下一个蛋,蛋黄都是桔红色的。现在捉的蚂蚱好多,可是已经没有小白在身边了。还好我家楼下的阿姨有办法,她把蚂蚱用油炸酥脆了给我们吃,香香的,有点像蚕蛹的味道。
上了初中之后,城市的高楼日渐向南推进,耕地不断被侵占着。我也因为学习任务的繁忙,渐渐远离了那个让我在烦恼的城市生活中,可以活得简单、快乐的地方。
城南的那片稻田,现如今早已经建满高楼大厦,只有二十公里外的湿地附近,还仅存着一片。我最喜欢秋天的时候去湿地公园,站在铁丝网这边,深深地凝望那片金灿灿的原野,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洪亮的声音:“豆飞——大坏滴。”
想起那两个叫做小红和姗姗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