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王羲之爱鹅,陶渊明爱菊,陆羽爱茶,苏东坡爱竹,周敦颐爱莲,郑板桥爱画,林和靖爱梅,无一不是有癖之人。
此话一出,一定能得到许多人的共鸣。有人整理癖,有人抠脚癖,有人揉纸癖,有人洁癖,有人孤癖……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古代也不乏拥有奇特癖好之人,如嗜痂癖、短袖癖、恋童癖。住在怡红院的贾宝玉有“爱红癖”,即“爱吃女孩嘴上的胭脂”。可见,癖好乃人人皆有之事,只是雅俗不同罢了。
张岱本人,也是一个有癖好的人。他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茶道,好骏马,好华灯,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他对这些事物也并非浅尝辄止,而是成日家地沉醉其中,以至于爱之成痴,久而久之,甚至癫狂而不得自拔。
中医上,“癖”是一种病名,《医学传灯》有解释:隐在两胁之间,时痛时止,故名曰癖。大凡不通则痛,有痰结、气郁,必然就有癖症。
其实,有癖之人,亦是久病之人。他长期对一种事物形成了一种偏性,以至于这种偏嗜之情发展成永久的生活习惯,变成自我的性情和气质。
凡是生活在世间之人,大抵可以用两个字来分类,一“正”一“邪”。《红楼梦》开篇,作者借贾雨村之口道出这一见解。虽是妄谈散说,自有一番道理。
正者,即雨村口中“大仁之人”,这类人自古以来身上皆带着一种正儿八经的气质,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修治天下之人。邪者,即“大恶之人”,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是应乱而生,挠乱天下之人。
天地正邪之气所造之人,非大仁,即大恶,所余之气,漫无所归,若人禀此气所生,介于正邪之中。这类人就是张岱所言,带有一种癖好,并且是高雅癖好之人。
生在皇家,就是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唐玄宗、李后主、宋徽宗之流,好佛道、好音乐、好游历、好词章、好书法,纵在万万人之上,而癖性终不能改。
生在凡间,则为许由、陶渊明、阮籍、嵇康、刘伶、王导、谢安、顾恺之、刘希夷、米芾、柳永、秦观、唐伯虎、祝枝山之辈,好隐居、好饮酒、好清谈、好丝竹、好书法、好丹青、好游荡。
这类人在后人之眼看来,自有一种痴性。他们我行我素、风流不羁的生活姿态使困于俗世之笼的凡人心向往之。真暗合了时下的一句流行语:不疯魔,不成活。人人都畅往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因此,也火了一句歌词: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在明清两代,像张岱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明袁宏道曾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袁宏道是一个爱花成癖的人。别人爱花尚且有度,他的爱花之癖可谓古今无二。
他曾经翻山越岭探寻奇花异草,以至于“皮肤皴鳞,污垢如泥”也不止不弃。花将开时,则睡卧花下,从未开、初开、盛开到花落、枯萎成泥,才肯离去。爱花不足,知花深然,他甚至能“视叶而知花之大小,见根而辨色之红白”,爱花到不计寒暑、伴生伴灭,能以此功夫精研佛理,不成仙佛也难了。
纵观以上所提及的有癖好之人,几乎都是关乎生活情趣的高雅癖好。一个拥有高雅癖好的人,必定是深谙艺术趣味的生活家。这类人,可以被称为“雅癖士”,这个词汇是笔者自创,来源于英文“Yuppies”,音译为“雅皮士”。
上世纪80年代,随着中产阶级的崛起,雅皮士以其“前卫的思想、小资的生活、唯美的外形、高雅的格调”成为了人们心目中时尚与品味的代名词。他们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穿“高级灰”、说“洋泾浜”、吃西餐、喝红酒、看《ELLE》杂志,读MBA……在中国,这类人叫“ChineseYuppies”,与其叫英文名,不如意译为“雅癖士”。
总之,“雅癖”意味着收入不菲,逼格饱满,品味不俗,爱好广泛,是大众眼中的生活家。不过,抛开这个定义,高雅的癖好真的和物质(金钱、权势和地位)有关系吗?
有这样一个女人,她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最可爱的女人”。人人视婚姻为爱情的坟墓,她视婚姻为人间的天堂。在婚后,人人认为“花前月下”即变为“柴米油盐”,她却与丈夫栽瓜种豆,读书论古,品月评花,饮酒作诗……每日家相知相惜,亲同形影,一起做着道不尽的高雅之事。
她一地鸡毛的平凡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有时倾心盆栽瓶插艺术,有时她即兴创作一道佳肴,有时赌书泼墨,有时女扮男装,活色生香。虽然富足之日少、贫苦之日多,在婚后的二十余年里,她把生活过成了一首诗。最后,她把自己的生活艺术总结为一句话: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她的名字叫陈芸,是文人沈复心目中的知己、爱妻、终生的女神。谁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沈复和陈芸,就是把贫贱生活过成了一首诗的夫妻。于此可见,若要成为深谙艺术趣味的生活家,一定与财富、地位与权势无关。
在明清二代,并不乏有雅癖的人。如果说,陈芸是女人中的女神,李渔就是男人中的男神。他还专门写了一本专著,论述生活情趣。就以他的这一桩行为艺术,寻常男子是仿效不来的:
匪止头巾不设,
并衫履而废之,
或裸处乱荷之中,
妻孥觅之不得,
或偃卧长松之下,
猿鹤过而不知。
显然,李渔的“裸癖”,将“裸奔”甩开了十条街。他这种悠哉天地之间的“裸癖”,是天人合一的艺术再现,自有一种“魏晋风流”。唐代诗人李白也曾经效仿“竹林七贤”,裸体于松林之中,与天地万物合二为一,有诗为证:
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
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清代还有另一位文人,他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但却写了一本书,富足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这本书的名字,叫《红楼梦》。
《红楼梦》盛传至今,就在于它饱含着生活的艺术趣味。整本书里,没有一个完美的人,都是张岱口里的“有癖”或“有疵”之人,在她们的眉眼间,足以窥到其内心的深情与真气。
曹雪芹深谙生活美学之精髓,塑造了一个也同样深谙艺术趣味的生活家:林黛玉。他笔下的林黛玉,像极了罗马神话里的美神维纳斯,她从爱琴海中诞生,风神把她送到岸边,春神从天边赶来,给她批上用天空的星星织成的锦衣,把她安排在一个极幽静的地方,平静而微有碧波的海面。维纳斯忧虑地站在象征她诞生之源的贝壳上,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诗意,让一切世间的美都黯然失色。
维纳斯的美,之所以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在于她把自然与生命融为一体,把真、善、美集中于一身,是真实、独特、灵性而无可反驳的。
从维纳斯的身上,我们也仿佛可以看到林黛玉的影子。如果维纳斯是西方人眼中的女神,林黛玉就是东方人眼中的女神,她们都是夏娃的化身,都是女人中的女人。
且看黛玉的生活,她所居住的潇湘馆,外景如下:
一带粉垣,院内千百竿翠竹掩。入门曲折游廊,廊上挂着一架鹦鹉。正房三间,一明两暗。后院有大株梨花和蕉,又有两间小小的退步,院墙根有隙
流入清水,绕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黛玉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每日家听着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生活在一片翠竹的环绕之中。居住在这里的黛玉,也渐渐变得更加清新脱俗。有诗为证: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至于内景,作者借刘姥姥的“俗眼”打量了一番: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黛玉在葬花之前,叮嘱紫鹃: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有时候,黛玉便令丫头将鹦鹉架摘下来,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自己进屋在月洞窗内坐了,静静地看着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无可释闷之时,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
除了过着如此诗意的生活,黛玉还是一个有趣的人。在红楼的许多章回里,她妙语连珠、笑语迭出,打趣咬舌子,取笑母蝗虫,讥笑呆雁,不仅给他人起绰号,甚至是一个段子手。黛玉的一张嘴,让大观园里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可见,她的这些行为并不惹人生厌,竟恰到好处地成为了生活的清新剂,让沉闷的日常多了一份活气。比起宝钗这位“好姐姐”,她那一种独有的淘气,让人印象深刻。连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薛宝钗,都拧着她的腮说:真真颦丫头的一张嘴,让人恨也不是,喜欢又不是。
林黛玉就是这样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让你惊喜的女子,上到史太君,下到丫头嬷嬷,对她无不喜爱至极。脂砚斋也这样评说黛玉的性情:黛玉之语,真让人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
很显然,林黛玉是一个拥有雅癖的人,她的雅癖,不仅表现在生活的诗意上,更决定了她是一个有趣的人。
其实,陈芸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女人。她的每一个举动,都不符合封建礼教对大家闺秀的要求,她总能随时给你带来种种惊喜,让人眼前一亮,并且终其一生保持着有趣的个性。这在现实社会是难能可贵的,如宝玉口中所说,一个富有灵性的女子,嫁了人之后,就难免沾上男子的恶臭趣味,眼珠子也渐成“死鱼眼睛”了。
特立独行的陈芸,并不吃这一套。她与沈复一生爱得死去活来,虽然两次被公婆逐出家门,丈夫不惜忤逆双亲来抢救这份笃厚的感情。沈复的行为打了古今中外爱情悲剧里的男主人公们一个响亮的耳光,当然,这份真情厚意也是陈芸,这位生活的艺术家,所赢得的应有回报。
陈芸与黛玉,都是拥有高雅癖好的人。她们的雅癖,是生活的真境界。她们都是性情中人,活得直抒胸臆,无时无刻都在创造一种“令人茅塞顿开的意外感和愉悦感”。
林黛玉的这种癖性,来自于她的任真,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可以缘而葆真。可是,这种“痴心癖性”,却入不了俗人的眼,黛玉常常被看作是“无理取闹”的不懂事者。
并且,有人做了这样一个调查,在《红楼梦》所有的女子中,你愿意娶哪一位?调查结果显而易见,宝钗以八成选票位居第一,林黛玉以寥寥几票屈居末位。人们认为,黛玉刻薄、小性、动辄恼怒、病病歪歪,以现实的标尺来度量,这种人不适合为人妻子。
然而,这些观点往往来自于对《红楼梦》浅尝辄止的人的讹传,如果细度黛玉性情,怎能不知黛玉之美?
黛玉之美,实乃人性之至美,宝玉以童心、爱心、人心而交黛玉,视其为知己,即是对其美的认同,而远宝钗而不交,因其美中无情、无趣、无灵性。而黛玉之嗔痴怨怒,更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女人的真性情,不遮不掩,让人一瞬间感到爱的真实样子。
黛玉以心为旷野,以爱为人生至高追求,不计得失地抛洒着自己的生命,像爱一株花草,一只鸟兽,这才是成熟的爱。黛玉的泪,更是与生俱来的,没有心,何来爱,何来泪水涟涟为君流?你看,黛玉除了一颗略见嗔痴的女儿心之外,在多么投入地爱着世间万物,鹦鹉,大燕子,花瓣,丫鬟,甚至毫不相干的老妈子。
在《红楼梦》所有的女子中,黛玉是唯一让曹雪芹打上“痴”这个标签的女子,曹公唤她为“痴颦”。这就是宝黛之所以成为知己的缘故,和黛玉一样,宝玉也有着一种“癖性”。
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
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
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明星月亮,他便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
且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
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这样的“癖性”,在曹雪芹看来纵然是好的。而这两个保持着赤子之心的人,在众人眼里成为了“异类”,他们的相爱,也注定是一场悲剧。因为这样的人,只适合生活在梦里。一开始,林黛玉也预料到了,她的那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不正是对她命运最好的解答么?高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既然一开始就清楚人世间无人理解自己的那份“痴情癖性”,何不我行我素地享受这个只有本我世界的过程呢?
写到这里,终于理解了,李商隐所有的诗句里,黛玉为何唯独喜欢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是她生命的写照啊。黛玉的一生,如残荷一般无人赏识,她却能永远地保持着一种本真的心性与态度,不愧是深谙艺术趣味的“生活家”。与妙玉所喜的那句“终须一个土馒头”相比,黛玉之“癖”,更多了一份人性的美好,这才是真正的“向死而生”。
那么,雅癖,也就是一种生活的“雅趣”了。它与名、味、财、色无甚关系,如果你拥有了它,布衣菜饭,也足以成为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