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止一次地劝解过自己,不必羡慕另一种鲜衣怒马的人生。
父亲出身前朝累世望族,又任新朝的开国首辅;母亲是名满天下的书香才女。
笄礼时,母亲代我簪上发钗,并笑言道,当总角辫换成了高云髻,及笄一过,便为月儿待嫁东宫之时。
父亲嘱咐我,进入东宫仍需牢念满门荣宠,好生服侍太子,尽早为宋家诞下皇长孙。
服侍、生子什么的,我听红了脸。
“唯有如此,昭月,宋族多代延承的基业,才算在本朝扎稳了根,”父亲肃然握着我的手,道,“爹所有的忍辱负重,才不算白费。”
他的殷切厚望泼下来,压得我连连应诺,心中却不以为然。
家族荣宠,前庭男儿当自强,仅靠后宫一女一子来维系,终归飘摇。
及笄后,妇德、妇言、妇容课程增多,挤走了往日悠怡的豆蔻时光。这些内容我不甚费心,就能修得极好,世家小姐们纷纷艳羡传赞。而我只惦念着课前课后,没读尽兴的闲书与史卷。
次年秋猎,父亲携我进宫面圣。
观猎的五缎锦棚内,他用眼色睇道:“那儿,便是当朝太子,你将嫁之人。”
我遥遥望去,少年踏马奔腾,白衣胜雪,正是风发的意气。旁侧的女子,亦扬鞭策马,昂然与他驰聘同游,一袭红衣迎着残阳翻卷,身姿如霞似火。
一双人齐头并进,不时相视,那是,天地间的瞩目。
“顾盼生辉当如是!”
我不禁暗叹,却挪开眼,用力闭了闭,快速恢复了镇定。
“你该看到了,太子旁便是太子妃,顾家的女儿,”父亲冷冷一嗤,“也就身世略高于你,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性情还蛮横跋扈,绝非你争宠的敌手。”
我不可察地锁了锁眉,旋即薄声道:“是。”
如父亲所料,嫁进东宫后,太子十分中意我,常同我吟诗作对,约棋赏画,对着我的笑意,总是淡淡欣赏。
他一笑,我便懂得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于是我亦回之一笑,以示晰然。
不过,偶尔他也会漏掉我的回笑,迫不及待将目光移向太子妃,盛着那么昭烈且浓炽的爱意,追随她而去。
我看得有多明白,她便有多看不明白。
明目张胆地生妒,气恼,给我使尽了幼稚到不行的绊子。
许是生活太无趣,或者,被她幼稚多了,我也变得幼稚起来。总之,我打算逗逗她,也帮帮她。
我越冲太子扮柔弱,她学不来,便越吃醋;她一吃醋,太子就不得不去哄。越哄两人感情越好,我倒乐见其成。
只有太子叫苦连天:“昭月,你可把我害惨了。”
我仍作淡淡一笑。
心想,多有趣。
惟独一次,出了真意外。
我拿“俗气”讽刺她;借“故剑”之典,向她敲明太子的情意;又说“宫闱内舞剑不合体统”,想她间接读懂陈致对她的宠溺与包容。
谁知她动了真怒,举着剑一路追杀。陈致平日被我的设计折磨得够呛,此刻自然是不帮我,全程解气地笑看着。
我暗嗟,失道者寡助,古人诚不欺我。
可失道者不仅寡助,还遭天谴。我后脚一滑,跌进了水池里。
2.
太子催她向我赔罪。
第一回,她居然抱了一大捆荆条,跑到我殿前,说是要“效仿廉颇,负荆请罪”。
我躲在殿内笑得不像自己,偏不开门,好奇她后续还能整出什么新鲜花样。
大抵是无功而返,被太子训顿指点了一番,她第二、三回,带来了药和桃酥,没什么新意。
第四回,她在殿前哀嚎:“月月,我的好月月,我亲手折了只风筝,你要不要看看哇!”
嗯,这次倒有点意思。我整理表情,对着铜镜装好不悦的样子,给她开了门。
她霎时如释重负,开始絮絮叨叨地向我介绍那只挺丑的风筝。什么满月是我啊,筝线是她啊,还扯出一大堆寓意内涵。
“怎样月月,我是不是很用心?”她满怀期待地望住我。
幼稚。和你使过的绊子一样幼稚。
但我却浅浅垂眸,像故意往太子怀里扮柔弱那样,又装出一脸临水照花的温柔,细声道:“还行吧。”
在她面前,我总是忍不住扮演各种各类的角色:心机做作的,温婉良善的,清高出尘的,刻薄小气的……
而她每一个都看不穿,每一个都看不透。
她果然呆呆盯痴了,一双圆杏眼不停地眨巴,像快哭了似的。
我牵她至书案前。她的手有点糙,不似寻常闺秀般软玉柔荑,掌中结了一层厚厚的武茧。
心底某处,仿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但我清楚,她手上结着的,只是另一种截然迥异的人生,不必羡慕,仅此而已。
我提笔,思量许久,却在筝面上写下了一行家喻户晓的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问我为什么。
大概,我真心很喜欢眼前的生活。
无论是我,琬瑜,抑或太子,我们都希望彼此之间,长长久久;这样的岁月,再长久一点。
但我当时,终究是错忖了。
其实,愿与人长久的完满,仅是沿途,千里共明月的离诀,才是结局。
3.
父亲递往东宫的家书愈来愈频繁,每封必将问及我子嗣的情况。
我虽不胜其烦,却也有过疑虑。
看上去风流多情的太子,实则私下甚少召我和琬瑜侍寝;即便侍寝,也多是和衣而眠,极少行房事。
直至许良娣进了东宫,几乎夜夜承宠。琬瑜因此吃味不少,我直觉另有隐情,只能尽量宽慰她。
承元十五年,高祖驾崩,太子陈致即祚。
我封了贵妃,琬瑜当了皇后,一个什么都管不清楚的皇后。
陈致索性又把协理六宫之权扔给我,位同副后,让琬瑜落得清闲,好方便自己日日陪她谈情说爱。
我为此给了陈致相当数量的白眼。直到他把半个文库的藏书都搬进我宫里,才算勉强原谅他。
许良娣封了妃位,封号却极有意思。
宸妃。宸者,帝也,以示莫大恩宠。
我心底觉得她配不上,也不便多言。
宫院深深,但并不沉寂。每天旁观着陈致与琬瑜欢欢喜喜地插科打诨,光阴快乐起来,便迅疾流逝,日复一日的飞曳无声,也是日复一日的静好安稳。
惟有缺憾,是我们俩都缺个孩子。
我觉得缺憾,是因父亲在前朝催得紧;琬瑜觉得缺憾,是因为她太爱陈致了。
我请过太医,太医说我体质本虚,不易受孕,只能慢慢调养。既然无法强求,我心下反而沉定。但琬瑜不一样,她是那般逸采神飞的女子,陈致又那么爱她,没有不孕的道理。
我安慰她,说,会有的,孩子一定会有的,他或许,只是暂时迷路了。
“迷路了……”琬瑜呢喃道,失神盯着自己扁平的肚子。
“对,迷路了,但他一定会找到琬瑜的。”我有些心疼地揽住她。
“那……我若生个女儿,就要像月月这样!”她倏忽笑了,面容粲然生辉,熠熠如初见,“才华横溢,什么都懂,一学便会。”
“可千万别像你娘亲啊,傻傻的,笨笨的,学什么都不开窍……”琬瑜继续笑着,还煞有介事地摸起空无一物的小腹。
“若是个男孩……就像陈致吧,挺好的,讨女孩喜欢,”她微垂地眉眼弯弯,处处漾着春风拂水的温柔,“帮娘亲,多拐几个乖媳妇进门呀。”
我瞧着,愈发酸涩。
琬瑜缠我教她女红。
一针一线,那双习惯了挥枪弄剑、覆满武茧的手,在红烛高烧下,愿细细捏起针头,穿引薄薄的丝线,一遍又一遍,缝织着一件件小小的衣服。
犹记当年扬鞭策马,一袭红衣敌过残阳,如火似霞。我遥望她驰聘的马场,像是在观望着对岸。观望一种,我不必艳羡也不曾拥有的人生。
而今,昔时那个女子,却朝我所在的彼岸,涉水而来。步步笨拙里,我依然望见了,她正昂扬着地,满心欢喜。
4.
新帝继位又过了两年,后宫仍未诞有龙嗣,一时前廷躁动,各路谏言纷至。
我向陈致提出开展选秀,他待我素来温和,第一次生了震怒。
“陛下,”我迟凝半晌,终道,“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陈致滞愣,瞪目与我默然相对间,内心似有惊涛骇浪般的波动。
“娘娘说,身为皇后,始终未能替陛下诞下嫡子,是她的失职,”我缓了语调,略带感伤,“琬瑜她……只是太内疚了。”
陈致转过身,仰起头,太极宫内灯火璀璨,他背影哀伤如重重迷雾,弥漫渐深。良久,颤着声道:“……是我,是我对不住她。”
“昭月,你告诉她,我不需要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只要……”
又隔了许久。
“……只要她开开心心地守在我旁边,永远能陪在我身边,便好。”
他最后的辞气,是近乎哀求的软弱。我却只觉得齿寒。
“这些话,”我忍了几忍,才道,“陛下还是亲口告诉皇后娘娘吧。”转而福身一礼,径自告辞。
走出太极宫,殿外皓月落霜,扬下惨淡的白光。在这渺渺白月里,我眼前浮起琬瑜每晚烧到深夜的红烛,和她笨笨拙拙、仍一遍遍耐下心穿针引线的样子。
那不是陈致的一句“需不需要”。
那是琬瑜灌满爱的希翼,是属于她自己的快乐。
5.
我原本是不信佛的,我不信任何神明。
但琬瑜信。
或者说,她比较笨,底下小丫鬟讲什么她便信什么,日日在我耳旁叨念,宫外净玉寺求子最灵验,不厌其烦。
光说说也罢,但我忘了,她是个头脑极其简陋、心动直接等于行动的奇女子,一逮住机会,就微服拽着我溜出宫,偷偷去净玉寺烧香拜佛。
寺殿内,琬瑜静静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微阖双眼,唇角牵动柔和笑意,是满脸的期许与虔诚。
我侧目瞥了瞥她,佛台之下,抬首凝注着那尊神佛金像,仰之弥高。
“如果你当真灵验,”我也静静合了掌,闭眼默道,“请听见我身旁女子的心愿吧。”
不知是因我祈祷奏了效,还是琬瑜多番的虔诚终于打动神明,半年后,她真的有了两月余的身孕。
我看着她喜极而泣地扑进陈致怀里,陈致僵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扶正她,直直盯着琬瑜平坦的小腹,也喜得失了神。
从东宫到未央宫,我陪她一路走来,自然更是同喜。我向皇上请旨,这段时间搬去与琬瑜同住,好亲自照顾她的点滴。
琬瑜也着央陈致。她一求,他便没有不应的道理。
繁琐的六宫协理权,又往下撒给了许宸妃。
我则专心专意呆在未央宫,大到膳食药服,小至驱蚊焚香,无不经我一一照应,生怕出了差错。
“这一胎,可是嫡长子呀。”我俯下身,瞧着她尚平坦的小腹,轻轻用指腹戳了戳,不禁笑意盈盈,“里面住着的,可是未来的小太子呀。”
“我倒想先生个小公主,”琬瑜挽唇笑道,“若陈致惹恼我了,我就把女儿挂在他脖子上,让她父皇父皇地叫不停,烦死他。”
我遐想起那场景,亦大笑:“也好,也好。”
中宫有孕的喜讯传出后,父亲的家书像飞雪般纷扬而至。
信中斥我无用无能,又道,当今圣上有意扶持母族许家,压制宋家的手段狠厉,更甚先皇。在朝为官的宋氏子弟,远调的远调,发配的发配。
他令我多笼络帝心,重擅圣宠,惟有我诞下皇嗣,与顾家争储,方为巩固族本的长久之计。
读罢,我一阵胸闷气赌。
我虽素不理会前廷纷争,可宋家近些年,倚恃祖辈的累世功勋、父亲的首辅相位,是如何徇私枉法贪得无厌,我多少心知肚明。
这些鼠目寸光的短浅,我只觉脏得很,厌得很。纵使现下新帝大刀阔斧,又如何?
人各有职,宋家不司其职在先,则圣上肃清朝纲,本为天子之责,何怨之有?
我如是回信,奉劝父亲应当对内整顿,切莫仅寄望于子嗣。后续家书又来了几封,我倦淡已极,便不再管。
6.
琬瑜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圆滚滚的,像托着小皮球,又像我们日渐膨酵的喜悦。
她说,若是个男孩,就叫陈知顾;若是个女儿,就叫陈念瑜。
我笑,凭她那点少得可怜的墨水,能想出这一层含义,真是难为她了。
知顾,念瑜。
顾琬瑜,是陈致永生知许的琬瑜,永心惦念的琬瑜。
怀胎七八月,琬瑜的饮食起居一直由我经手,照料精细之至,从未出过半分差池。而即近临盆,反倒生了许多惶恐。
我不懂接生,难以亲自监料。可人多手杂的接生,最是易被不轨之人设计陷害。
琬瑜出身清正将门,母亲死后父亲深情如许,再未续弦;但我从小所处世家大族,见惯了妻妾间彼此谋害子嗣,不免遗下后怕。
我专程回宋府,寻来了当年为母亲接生的稳婆,也是一直照顾我伴我长大的奶娘。我把她接进宫,好生恩惠着。
我问琬瑜,愿不愿意让我的奶娘帮她接生。
自怀孕后,琬瑜总是笑的很温柔。
她说,她相信月月,她什么都听我的。
我抚着她的手,努力沉下气。毕竟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只能选择相信与祈祷。
可是。
可是。
7.
琬瑜临盆那晚,我和陈致一同伫在未央宫外。
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秋夜,萧凉的,暗沉的。冷而涩的风,隐没月色,雨丝如银线般吹散,淹逝了星光。
我与他并肩相立,却默然无言。
未央宫内灯火通明,亮红如溅血,随一声声连绵凄厉的呻叫,朝外泼出来。
陈致背了身,而我仍死死盯望着,惟闻自己一跌一宕的呼吸。
时间,漫长,难捱。
一分一秒都刻遍我身体,钻进我的不安里。
“陛下,贵妃娘娘……”
殿门开了,来人躬着身,咽下哀痛的语气。我听着,刹那什么都看不清了。
“……节哀。”
我顺声倒地。
苏醒后,我召来侍女,问她们皇后娘娘怎么样。
侍女哭哭啼啼,说,小皇子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皇上已经追封他为皇太子了。
“皇后娘娘!本宫在问你皇后娘娘!”
侍女被我反常的躁怒吓住了,弱弱道:“皇后娘娘身子虽虚,但尚且安好……”
我微微缓了口气,想到琬瑜丧子之痛,转瞬又被排山倒海的悲恸席卷:“怎么会……怎么会……”
“娘娘,”侍女略疑地睇了我一眼,“陛下说,此事与接生的稳婆,脱不了干系……”
“可,那稳婆不是您……”侍女强敛着迷惑,吞吐道。
我愕然望定她。
滚过背心的寒栗感像一张密网,朝我铺天盖地地撒来。
8.
我独自扶着朱墙,一壁一壁,踉跄向未央宫,跪进她跟前。
琬瑜半倚在床榻边,手里只攥着那些小小的衣服,正寞寞丢神。
“月月…你来了……”
我泪眼婆娑,哽咽道:“琬瑜,不是我,真的不……”
“我知道的,”她眼底,仅闪过一霎的迷蒙,转而澄定,不再杂一丝疑虑,“月月我知道,不是你,不会是你。”
见我哭得难受,她甚至安慰般地,朝我强强笑了一下。
可现在最难受的,明明是她自己啊。
多久。又过了多久。
她用指尖,一顿一顿地划着手里的小衣服,低低道:“可我,也不知道是谁了……”
那是怎样的遽痛,痛得我五脏六腑似被放在刀刃上,一寸寸绞过。
那儿。如今平扁空坦的那儿,曾经是圆滚滚的,融载满十个月来点点滴滴的喜悦。一夜之间,它幻灭成一摊血,像往心头,撒了场弥天的红雪,茫茫覆盖,又像痂,沉沉结固心底。
我清楚琬瑜她太痛苦。
可最深的痛苦,是她只能承受着没有出口的痛苦,却全然不知,这痛苦该倒向谁。
良晌,她对着手里的小衣服,缓缓旋出一个温柔慈悦的微笑。
“琬瑜你别这样,”而我泪水驳然,颤手去抚她的脸,“你哭吧,哭出来好不好,你不要笑了……”
她置若罔闻,依旧旋着笑意,久久,久久地停在脸上。
“月月,等孩子一出生,无论多疲累,我定要冲他摆出最温柔的微笑!”
“什么嘛……”
“我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是一个特别温柔特别好的女子。”
“……他闭着眼看不见你啦……”
“哎不管啦,反正,你到时候也得跟我一起笑!”
“……”
“因为,他必须还得知道,月娘娘也同娘亲一样,是最爱他的女子。”
她饯诺般,漾开最温柔和婉的笑,却像锐利的芒刺,生生扎进我眼里。
这笑容本该对着的襁褓,和它背后本该有着的情绪,都是空无一物。
我缝了眼,不忍见。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忍再看她了。
9.
圣旨很快下来。
首辅宋昀,买通稳婆,蒙蔽贵妃,谋害嫡长子,其罪不可赦,当伏重诛,即日斩杀。
贵妃宋昭月,虽被瞒情,实为帮凶,废贵妃之位,贬为贵人。
我听得一脸震愕。
一时分不清何为虚,何为实,何为真,又何为假。
父亲虽忌惮琬瑜腹中的皇嗣,但稳婆之事,全由我亲自经手,母亲尚被我瞒下,他更毫不知情。何来…何来……
我跌坐委地。
可眼下,圣旨已定,说什么都无用了。
一切,就像冬雪融尽后的冰凉。
都怪我。都怪我。
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不是我擅作主张。琬瑜不会胎死腹中,父亲不会冤错斩杀,宋族也不至沦落到彻底失势。
都怪我。都怪我。
是我找来稳婆,才害死了琬瑜最爱的孩子,才给了歹人构害父亲的借口,才有了旁族打压宋氏的机会。
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我施施挪步太极宫,向陈致,跪拜如仪。
“恳请皇上,废黜臣妾。”
像是早料到我会来,他搁了朱批。御案烛台幽微下,陈致木然望定我,神色散着细细的迷离。
“臣妾愧怍陛下,愧怍皇后,愧怍家族,更愧怍于自己。时至今日,情难苟存。”
“但弃世何易,偿罪何难。臣妾自知罪孽深重…”
忽转然间,竟想起了那枚不停碎碎往我耳边叨念的明媚的唇,画面擦亮般,又迅灭。
我不禁苦笑了笑:“…皇后娘娘常与臣妾说,净玉寺的菩萨佛祖,求子最灵验…”
“臣妾余生,只愿修行于净玉寺,替皇后娘娘祈福积德,惟盼娘娘,早日能再诞龙嗣。”
我扬首,再一叩拜:“望陛下恩准。”
今夜的太极宫,不复往日璀璨,只余零星几盏烛灯晕着泛泛的昏黄。
陈致端坐于高台,隔我很远。
可我分明在一痕黯淡光线里,瞥清了他两行怔怔滑落的眼泪。
“昭月此行,只为赎罪。今夜辞别,与君长绝,”我亦哽咽,复拜,“此生恩情,来世再报。”
太多的情绪,一阵叠一阵漫涌过他眸底;像他旁侧的烛火,一跳跳跃着光,却总是辨不清楚。
晌久,他哑着声音:“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
陈致埋低了头,道:“……那你便去吧。”
“昭月…铭感陛下恩准。”
我俯身,长跪深深。强忍多时的泪,终顺势淌落下来,一颗一颗地,逝进金晕锦毯里。
月勾西斜,烟霭寂寂。
我回首时,这遍眼的高墙銮宫,雕梁绣柱,皆沉沉跌入夜色,暗成一段段阴晦且孤冷的剪影,戚然伏满天地。
“轻燕绕画堂,绮筵张,恋虹梁。”我望着,却偏想慢声吟起了:
“……清风明月繁星夜,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可我的好时光。我们的好时光。
终究都辜负了。
10.
看似清简无华的净玉寺,倒十分古朴考究。
我剃了发,乌丝三千如云委落。寺内一缭缭的白檀木香,卷嗅在鼻尖,伴着一盏青玉枯灯,我曾经咽下的,和咽不下的,便都作了前尘。
原以为,时光快乐起来,才会飞曳似采采流水;如今我惟余淡漠,深居简出的日子竟也幻化成风般,一逝便是七年。
七年。七年我一直坚持着同一件事情。每逢嫡长皇太子的祭日,总要在佛祖面前,悄悄点上几柱香,再虔然祈祷一夜。
那日,亦是皇太子的祭日。
我如常往殿里上了香,双掌微合的顷刻,寺外忽传来国丧的消息。
我心念稍动,想,国丧,皇太子的国丧,不是七年前的今日么。
一旁的小尼姑们叽叽咕咕着。
“听说,是皇后娘娘薨逝了。”“啊…皇后娘娘不才二十余岁…”“唉宫中事纷,谁知道呢”“真可怜呐…”
窸窸窣窣的话语,仿佛是寺里廊檐下啄食的乌鸦,惊了声,散落一层层破碎的哀鸣。
哀鸣。哀鸣又像什么呢。像七年前,那晚秋风刮着的哭嚎。
哭嚎。哭嚎又像什么呢。像我此刻咬破了的,泣血的嘴唇。
嘴唇。嘴唇又像什么呢…又像回到,往日明媚娇艳的好时光。
我赫然撑开眼,死死瞪住那尊仰之弥高的佛像。它敛眉善目,胸怀慈悲,普渡苦难。
我却只有恶毒的目光,如火如炬,逼眼泪滚烫地烧灼着脸。
咬碎了牙,向它低声恨道:“……你骗我。”
11.
当夜,琬瑜的贴身侍女来净玉寺,递予我一帖纸笺。说是,皇后娘娘自裁前写下,要交与我的。
我颤着手展开,泪水滴溅在薄薄的纸。心想,七年了,她的字怎么还是这么丑。
“月月。”
这一唤,仿佛她仍瞧着我在笑。
“见字如晤。”
这四个字,还是我教她用的。她哪会写信。她只会“你好哇你好哇!”,声如洪钟地朝人打招呼。
“月月,不必为我难过,我没有离开你。”
“我只是,去忘记痛苦的事情。”
“不信你抬头看嘛。”
我应声抬头,含着泪,惟见一片秋月茫茫,又怔然垂下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折了信,我蜷着身失声痛哭。
她说,“我搬去住住月亮,陪着你呢。”
(昭月篇初版未修改,作者已崩,已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