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不想在未透视生命之前便老去
——毛姆《刀锋》书评
我曾邂逅,并炽热地喜爱过很多小说中的男性角色——我爱令狐冲的生性洒脱、侠肝义胆;我爱《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的博学冷静,以及他心中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我爱卡西莫多毫无杂质的善良,爱于连的矛盾与叛逆……他们周身散发出的强烈的个人特质令我着迷与倾慕。直到我遇见拉里。我无法爱上他,就如同我无法抓住一道幻影、无法打捞出湖水中月亮的皎洁一般。他友好而疏离,举止端庄却神秘自我。他从不故弄玄虚地、傲慢地吐露神谕,因为他便是神谕本身。
如果你是一位在一战中的飞行员,军营里相识的一位挚友——平日形影不离、充满激情与活力、置生死于度外的挚友,在飞行任务中为了保护你而不幸重伤,你眼睁睁的看着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他,在面前溘然长逝。巨大的悲恸与震撼之下,面对刚刚开始的未来,你是否会做出同拉里一样的选择?身披荣誉勋章回到和平世界的拉里,无视了大学向他抛出的橄榄枝,拒绝了亲属帮他举荐的待遇丰厚的工作,甚至解除了与相互深爱多年、优雅迷人的女朋友的婚约,只为追求他心灵中最为渴望的问题的答案:生活的意义。挚友的死,使他感到深深地羞耻与罪恶。他询问上帝,拷问自己,人世间为何有邪恶与不幸,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他成为他人口中“游手好闲”的人。他游历世界,寻访智慧的人物,最终获得了完整的自我,回到美国,做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大隐隐于市。
我想,你的回答大概是“不”。这并不是值得窘迫羞耻的事情,人各有志。但令你无法否认的是,在你的内心深处,一定存活着拉里的影子。在工作忙碌的间隙,在生活重负的偶尔喘息中,在途经美丽的风景时,有无数个瞬间,关于终极存在的问题浮上心头,困扰、吸引着你。
小说中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可以说最终的结局是“皆大欢喜”的:艾略特在社会界得到了名气;伊莎贝尔在一个活跃、有文化的住宅区得到了一个由巨额财富支撑的有保证的地位;格雷得到了一份稳定、收入可观的工作;苏珊得到了安全感;索菲得到了死;拉里得到了快乐。毛姆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他的偏爱同样一目了然。他毫不掩饰对拉里这个角色的热爱,对他尽管被主流价值观质疑与嘲讽的人生信条与生活方式极大的欣赏与推崇(事实上他本人也是部分践行的)。他甚至怜悯那些受物质的满足获得短暂快乐的人们,他深信着,真正的幸福必须占领精神上的高地,并且追求的过程充满泥泞艰辛:“剃刀的锋刃不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路困难重重”。
我倾向于把文学作家与作品分为两大类别。一类属于“高山仰止”的范畴,如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他们是“作家的作家”,阅读其作品,我会惊讶于人类的创造力与大脑的复杂程度竟然能够衍生出如此璀璨的文字和构想,没有人敢断言自己读懂过他们,真可谓“只能被模仿,难以被超越”。另一类,是毛姆一类的作家。他们擅长讲故事,但与前一类的故事不同。他们的文字缺少前者游戏般的挥洒方式,取而代之的是质朴,以及亲切。读这一类作家的作品,我不仅仅会叹服,还有一种懊恼,捶胸顿足于为何他们的描写,使用的是那样平实的语言,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那样的魔力。这本书中有两处比喻令我十分难忘:
“‘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吸引你的地方吗?’拉里看了我整整一分钟才回答。他那双深陷的眼睛似乎正试着刺入我的灵魂深处。‘圣洁。’他的回答让我微微有些不安。在那间摆有精美家居、墙壁上挂着漂亮油画的屋子里,这个词就像从楼上浴缸里溢出来的水,穿透了天花板,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
“拉里数的很慢,很慢,很慢,就像一个有故障的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滴到了洗涤槽里。”
我想无需多言这两处的妙处。同样是用水作喻体,毛姆用极为高超的手法,分别精准的体现了本体的差异极大的特质,难得的是本体与喻体的关联非常罕见,但却没有一点强硬之处,只有锦上添花的美好质感。
这本小说令我整整一周沉沦其中。说到底,我们究竟为何而生活?我们的人生意义究竟何在?这个终极问题吸引着从古至今无数哲学家、思想家、作家苦苦探寻,却少有人能得到真理。在我看来,我们人生的意义,所追求的终点,在于精神完全自由之后,灵魂真正的平静与安宁。然而这种超然的境界,至高无上的真理,需要我们先回答自己提出的种种问题,和有限做斗争,与无限做和解,需要经历重重困苦,需要在我们彻底大彻大悟之后才能达到。
罗曼·罗兰有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我们难以如其所言,认清生活的真相。如你我般的芸芸众生,所力所能及的,是怀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生命激情,不懈地、执着地、奋力地,用自身的韧性,迎接生活这把锐利刀锋的切割塑造,在追求真理的路上,纵使数次折戟沉沙,也拒绝停止前行的脚步。“纵使知道终其一生,我们也难以获得生活的真谛,但我们一直勇敢地迎击风暴,从未止步于满足。”无论是令灵魂变得更加完美,抑或更加扭曲,都需要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