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所谓伊人（2023.06.23.投稿公众号《夜叔说》）

01

研究生毕业的女儿，宁肯被当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送去救助站，也不愿意找工作自食其力，这不是要活活地把我气死？

那天晚上九点，我还在酒店各大楼层上蹿下跳地送菜，我家小区门卫老孙把电话打到吧台：

“戴文文已经连续三个晚上蹲在值班室里，癞皮狗一样撵不走，这儿哪是她久留之地？你得赶紧把她领走。”

我捋了捋汗津津的乱发，一字一板地告诉老孙：“戴文文已经29周岁，作为成年人，她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不应该由我管。”

说完，我直接撂下电话，老孙这车轱辘话已经转了三天，我都不予理睬。

十一点钟，我下班经过小区门口，老孙追在我身后嚷嚷着要报警，我充耳不闻，踏着车飞驰而过。没多久，两位警察摁响我家的门铃，劝说我让文文进家，我依旧不为所动。

事情不搁自己头上，不知道轻重。

文文研究生毕业已三年，却死活不肯出去找工作，就想待在家里啃老，我吵过喊过打过骂过，均无济于事，无可奈何，我只有把她撵出家门。

可她出去晃荡了一天半日就回来，我再撵她再回，反反复复数次。

这一次我下定决心，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家门，没得吃没得住，总该找工作自谋生路了吧？

出乎意料的是，进不了家门她就赖在门卫室死活不走，然后被警察送去救助站。

02

我和戴权都是普通打工人，文文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们挣钱不容易，自己一分钱摔成八瓣花，但对于文文，从小到大，吃穿用度，给予我们能力范围内最好的。

我们自己匍匐于社会的底层，每天为一日三餐拼尽全力，就指望着文文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苦逼的命运，而不必步我们后尘。

文文果然争气，先是考上211大学，四年之后再接再厉，考上研究生。这些成功如同一束光，照进我们黯淡已久的生活，照得我们扬眉吐气。

然而，好景不长，好运在2019的夏天戛然而止。

周围熟人家的孩子，本科和研究生毕业之后，纷纷找到了工作，而文文却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我问她工作找得怎么样她只对我翻白眼，我催促她出去找工作她不置可否，我喊破嗓子她充耳不闻。

她不动我动，只得四处求爹爹拜奶奶，看人脸色听人呵斥，极尽卑微与讨好，终于把她弄进一所初中当编外老师，转正有的是机会，她倒好，只上了一个月班，就死活不肯再去，理由是“皮猴子太闹腾”。

看着她整天窝在房间里无所事事，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没有办法，只好又四处托人找关系，脸面丢尽，终于为她谋得一个文员岗位，这一次更叫人无语，上班一个星期不到，她就背包走人，问原因，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大麦与糁子来。

时间一天一天过，她依旧蹲在家里锅不动瓢不响，我那个急得就差七窍冒青烟，于是动手把她往外拖，可我拖得动她的人拖不动她的心，她死活不愿意找工作，咋整？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我决定自己登录求职网站，在这之前，先瞪着昏花老眼一遍又一遍地学习，摸索了好久，终于学会点开招聘网页与转发链接，可她还是闷声不吭，继续低头刷她的小视频。

我再也忍耐不住火气，开始砸台灯摔手机，她不甘落后，一样砸碗摔盘子。疫情来临 ，更是给了她躺平摆烂的借口，仿佛屁股下面粘着胶水，整天黏着床铺与沙发。

疫情终于结束，这下总该出去找班上了吧？她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我急得想死的心都有，几次抓狂把她往外拖。

03

家里天天鸡飞狗跳，没有一刻安生。

戴权跟人跑工地，一年四季多在外少在内，忍受不了我动辄把火发泄到他身上，便在今年的春节过后，将文文带到他打工的城市。

说不定换了个环境对文文有好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果然是这样，仅仅过去一星期，戴权就在电话里告诉我，文文找了份家电销售工作，我终于把淤积多日的怨气吐出去半口。

文文研究生学历，做这样的工作显然大材小用，但只要她肯克服懒惰卖出去这一步，并且一直坚持，过几年考编进体制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安生日子，可有一天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戴权交给我的工资少了一大半，问及原因，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个子丑演卯来。

心头疑云重重，我便突然摸到戴权打工的地方，他起初惊慌失措，怎么也不肯说出文文在哪里，后来见我大吵大嚷，才带着我来到距离工地不远处的一间民房。

戴权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木门，只见室内散落着各种食物与瓜果，脚都插不下去，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熏得我一时睁不开眼。

而文文呢，正躺在床上忘乎所以地玩着手机，游戏里的打斗声几乎要震碎瓦片。

看来所谓家电销售不过一派谎言，文文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摆平躺烂，我感到浑身的血液呼地一下子涌到了头上，不由分说，一把薅住文文乱稻草一样的头发就往床下拖。

“天底下就没有看过比你更懒的人，真是懒到屁眼掏蛆了，走 ，给我打工去。”

“我反正活够了，你打死我最好，这样就不用逼得找工作了！”文文发疯一样捶打我的胳膊。

紧随其后的戴权用力掰扯我的手指，“秀兰，秀兰，不要生气，好好说话！”

“好说你妈个头，就是因为你一贯纵容与娇惯，她才会懒到无可救药。”我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戴权身上，并且使劲跺了他一脚，他疼得龇牙咧嘴。

我们仨个撕打的声音引来了女房东，跟在我身后添油加醋，“这个女娃来了两个月，就没出过门，外卖倒是一天不落地送过来。”

听了这些话，我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04

文文被我拽了回家，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去找工作，我依旧急得上蹿下跳，就像疯婆子一样骂骂咧咧。

正当青春年华，又有高学历，为什么偏偏做个吃老啃老的寄生虫呢？痛定思痛，我以为，她这种好逸恶劳的性格缘于过去我们对她的娇生惯养，因此，当务之急，我必须切断她的物质供给，没有了任何依靠，除了自谋生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于是，我把她推出家门，逼她找工作然而，没多久她又跑了回来，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我恨得牙痒痒。

4月中旬，表舅家超市新开业需要收银员，我叫文文过去，可我嘴皮叨叨破了，她就是不吱声，合着我的话全成了耳旁风？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她正看着的手机掼到地上，她不看我一眼，转过身拖过被子蒙上头。

我又拽过被子扔到地上，再动手把她往床下拉，突然间，文文甩开我的手，从床上跳下地，一边砸台灯踢凳子，一边对我咆哮，“你不是张口闭口说我屁用没得，骂我比一头猪还笨吗？我现在就是要过成猪狗不如恶心你！要想眼不见心不烦，你就最好把我打死，来啊，来打死我啊！”

文文的歇斯底里让我呆若木鸡，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几乎是机械性的我又把她推出家门，而文文宁愿连着几天蹲在门卫值班室，也不愿自谋职业，直至被警察送去救助站。

蔫人出豹子，得着消息的戴权一改过去的温吞水，也在电话里大呼小：“周秀兰，你居然狠心到让文文进救助站，真是失心疯了，要是孩子被你逼出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不行，我这就找车，得赶回去把文文接出来。”

他的话犹如钢针一样扎疼了我，文文打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疼文文不比他少，为了她呕心沥血操心劳碌，难道所做一切不是为了她好？

05

撂了戴权电话，我瘫到沙发上就像被人抽走筋骨一样，正迷迷糊糊间，电话铃突兀响起，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过来，“是戴文文家人吗？戴文文爬上救助站的楼顶，正要往下跳。”

刹那之间，如同被人偷袭了一记闷棍，我感到头脑一片空白，半晌之后，才失魂丧魄地往外走，等我跌跌撞撞地赶到救助站，天色已经大亮，四周站满特警和消防人员，还有围观群众。

文文坐在六层楼顶上，双腿挂在墙体的外面，看她一眼，我心跳如鼓，怕到浑身筛糠，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文文啊，你快下来，跟妈妈回家吧！”

听到这话，文文情绪更加激动，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走开走开，我恨你，就是你毁了我的生活，我到死都不要看见你……”

身旁的警察一把我拉到身后，以避开文文的视线，我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遍一遍地祈求老天保佑文文安然无恙。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楼顶上晃动着五彩斑斓的光影，模糊了文文的身影，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支撑不住，歪倒在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听到人声鼎沸，“下来了，万幸万幸，女孩没事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救护车绝尘而去，我双手双脚并用，努力向前爬行。

06

经过住院检查，文文身上除了物理擦伤，没有器质性损坏，我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文文有严重心理问题的一纸诊断犹如一枚铁钉，将我牢牢地钉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文文拒绝我靠近，当戴权搀扶着她进行心理问诊的时候，我只能偷偷地站到屏障后面。

面对心理医生的询问，文文起初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墙角。

直到女医生站起来走到文文身边，轻轻地摩挲着她双肩，再轻轻地拥她入怀抱，跟着轻轻地拍打着她后背，就像安抚襁褓之中的婴儿，许久许久，文文终于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半晌过去，终于对医生打开心扉：

“从小到大，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呵斥。她对我没有表扬只有批评，没有鼓励只有打骂，只会放大我的缺点而对我显而易见的优点视而不见。

她在家里从来说一不二，一言不合就大呼小叫，动辄摔盘子砸碗碟，家里的木家具被她砍得伤痕累累，我每每吓得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出来。我得到丰富的物质，却感觉不到所谓的母爱。

她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以为倾尽全力地为我好就是在爱我，以为事无巨细地为我安排好我就会无忧无虑，以为每天回家监督我的一举一动就是对我负责任，可她，倾听过我内心真实的想法，知道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

从来没有，她只会粗暴地干涉我，只会否定我打击我，在她的贬低之下，我好像成了一个废人，除了会读书，一无所能。我现在对做什么都没有信心，对社会产生恐惧与排斥，死了多好，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呜呜呜…”

文文的控诉与责问，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击打在我心上，我疼到全身麻木。

戴权父女离开，女医生语重心长地开导我：“过度的贬低与否定，只会击碎孩子的自信与勇敢，助长自卑与胆怯，因为害怕必然导致恐惧社会，游戏与网络就成了她逃避现实世界的一种手段。”

一番话，让我醍醐灌顶。

07

当幼小的文文把捏了半天的泥猴子，喜滋滋地拿给我看，我直接抓起扔到地上，“难看死了，尖嘴猴腮的，跟老鼠差不多。”

当小学毕业的她缠着我教她学骑自行车，我只扶着她踏了两圈，就失去耐心地吼她笨手笨脚，以至于她成年后不敢触碰自行车。

当她荣获全市初中作文竞赛一等奖，我心里高兴，但又怕她骄傲，于是冷着脸说：“作文好不算好，数理化出彩，那才叫一个优秀呢！”

当她高考进211师范大学，我表现得若无其事，甚至不屑一顾，“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学文科，文科生难找工作不说，收入还相当低，被理科生甩下十八条街不止。”

当她本科毕业，意向一家保险公司讲师岗位时，我嗤之以鼻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保险公司给人的印象就是到处缠着人买保险，被人另眼相待不说，以后连嫁人都难。”

当她研究生毕业，起先做学校老师，回家嘀嘀咕咕被人排挤欺负时，我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轻描淡写地笑她小鸡肚肠小题大做；后来她进写字楼做文秘，因为天天加班到深更半夜，我不但没有为她排忧解难，反而她讥讽她做事笨拙工作效率低下。

当文文离职之后拒绝再入职，我在不问青红皂白，张口闭口骂她“懒猪”、“笨得要死”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细想想背后的原因呢？

如果文文确实懒惰，她怎么能做到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并且先后考上本科与研究生呢？

如果文文确实懒惰，怎么能做到通宵达旦精益求精地做文案呢？

如果文文懒惰，她怎么能做到步行十多公里送学生回家呢？

凡此种种，不是文文懒惰，而是我一直错误地对待她，在文文情绪高涨的时候我泼她冷水，在文文情绪低落的时候我落井下石，长久以来，我没有为文文挡风遮雨，相反，尽带给她风雨。

当我看到文文坐到救助站楼顶上时，我除了惊恐万状，还有就是把自己恨成一个洞。

作为母亲，作为文文身边最亲最近的人，我没有赋予她成长的能量与动力，反而不断打压与否定她，使得她丧失融入社会的胆量与勇气，通过游戏与网络包裹自己麻痹自己，直至生无可恋。

08

当看到文文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地躺在医院的那一刻，我就暗暗发誓，从今往后，我要帮助她健康、快乐、勇敢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文文出院前一天，我同意戴权辞去了外地活回本城打工，尽管收入会减少，但在文文排斥我靠近的情况下，他是帮助文文走出抑郁与社恐的不二人选。

文文出院回家第二天，我当着戴权的面，郑重其事地给文文道歉，为我过去种种的粗暴、强势，以及对她的打压与否定。

我也调换了工种，力求为文文做出可口的一日三餐，力求陪伴她每天清晨散步，尽管我只能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之前戴权几次提议一家人出去旅游，都被我粗暴否决，现在我主动给他们报名，在游历名山胜水、徜徉老镇古迹的过程中，我看到文文的眼睛里散发出久违的光彩。

游玩归来，我又马不停蹄地买来毛线和编织书籍，悄悄地放在文文触手可及的书桌上，果然，文文兴致勃勃地重拾手工爱好。

我把她编织的小动物与布娃娃拍照发到朋友圈，并且配上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文字和一溜排点赞。

文文练字了，写文章了，打扫卫生了，收拾房间了，去菜场买菜了，无论多么微不足道，只要她动手去做，我都给予肯定，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样，文文什么时候能恢复身心健康，我不知道，也没法估计，但我和戴权已经做好长期准备，一年不好我们陪着她一年，十年不好我们陪着她十年。

我们眼面前要做的，就是最大程度地尊重文文自己的兴趣与选择，尽己所能地鼓励她建立自信与勇气，努力帮助她发现生活的美好。

我们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文文内心会涌进更多的能量与热爱。是的，我们首先得自信，然后才能赋予孩子更多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