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把母亲平安地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我才长舒一口气。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之后会有短暂的阵痛,有趣的是这种阵痛不猛烈但却深刻。记得手术的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突如其来的疾病确实让人猝不及防。后来母亲告诉我,有天她洗澡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左侧乳房有一个肿块,那种以前没有过的疼让她感觉到了不安,第二天她去了县里的妇幼医院找我妗子,妗子给母亲做了检查,回到家后第二天我们去了省四院。
时间已经是年末最后几天。
父亲拿着检查结果单瘫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不自觉颤抖的手抓着一张薄薄的纸片,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他不爱说话,但他很爱我的母亲,第一次看到父亲在我面前流泪,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姐姐是医生,她反复劝告着,说母亲的病发现得早,配合医生治疗,不会有事的。心不在焉的父亲哽咽着说了几个字:
“是恶性的。”
不过很快父亲平静了,他站起来对我和姐姐说:“先不要告诉你妈妈,怕她害怕”。
在那条并不悠长的走廊里,我看着父亲强撑起精神,迈着缓慢的步伐回到病房里。我就站在他身后,那时候突然觉得父亲好老,好无助。病房里,母亲和两个病友相互探讨着病情,在这间白色的建筑里,疾病主宰着一切,所有人都不过是疾病的佣兵。
“结果出来了吧”,母亲知道出结果的日子。
“医生说咱发现的早,没什么事”。
手术的时间定了,护士把父亲,姐姐和我叫到了医生办公室,主刀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大夫,他眼睛很有神,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医者。父亲坐在医生面前,认真的听着医嘱,我却无心聆听。我知道我自己怀着所有侥幸在逃避。因为我害怕听到那些让我不愿承受的语句,哪怕是一个词汇。
医生嘱咐完,父亲反复问了医生好几遍母亲手术的情况,我知道他是在说服自己。幸运的是表姐大学同学在乳腺科实习,姐姐找来她,想让她开导开导母亲。母亲坐在病床上,和隔壁的病友正聊的欢。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她的表情就严肃起来。我的母亲很要强,她以前总是说那时候她和父亲生活的不易,她不想别人瞧不起,夏天她在工厂做好了蚊帐去集市上卖,就在路边自己支起小摊子,一直到晚上八九点天完全黑下来才拖着大箱子,骑着自行车回家。我印象中记得我曾经见到过这样的母亲。后来她和父亲省吃俭用攒钱在城里买了房子,不大但是很温暖。母亲她很瘦弱,但她做到了。医生安慰她,说她是这群人里病情最轻的,肯定没事。
父亲也一直在旁边附和着:“没事儿没事儿”。
母亲爱笑,可那个时候她没有。
手术那天全家人都来了,按理来说会有手术室的人推车过来,但我们都鼓励母亲自己走着去手术室,我们都告诉对方这点小手术不碍事。母亲穿着手术服,那一刻我感觉她好陌生,她仿佛正在走进一扇会吃人的门,我却无能为力。手术门关上了,父亲就直直的坐在长椅上,我好几次看他,他像是在焦急的等待,眼睛空洞洞地张望四周,但是眼神又倏忽不定,似乎是怕和别人对视以后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沉默中那种手足无措暴露了父亲的不安。后来我记得舅舅出去抽烟了,那种紧张的气氛我第一次体会。
漫长的时间,简直度秒如年。
手术门开了,推车上躺着的是我的母亲,父亲第一个冲上来,在医生的指挥下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她朝病房去。我沿着楼梯飞奔下去,我要在病房里迎接柔弱的母亲。从手术台上往病床上抬母亲的时候,我托着她的后背,几个哥哥一起帮忙平移到病床上,我隐约听到还处在麻醉中的母亲嘴里念叨着:“把俩都切了吧”。那一刻突然心被拽了一下。我流泪了,看着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的她,我没有哭,只是流泪。那是种不由自主的行为,因为是它触动到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刚强的母亲在那刻是多么的无助,后来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后来母亲问我自己做完手术的样子,我都不敢回想。
医生告诉我们,六个小时内让母亲喝水,二十四个小时内让母亲排尿,告诉我们病人没什么事,手术很成功。父亲开始忙碌起来,他在病房里,走廊里不停地走着,仍旧是焦急的等待。
母亲是在中午的时候慢慢清醒过来,我们所有人围着她。她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
姐姐细心,在快到六个小时的时候拿来温水,用勺子蘸着,轻轻的滴在母亲惨白的嘴唇上。母亲没有力气,说话声音很小,问姐姐几点钟。后来,她闭上眼又昏睡过去。麻醉开始慢慢的消褪,母亲疼得睡不着,晚上三点左右注射了一针止疼针,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觉得好陌生,后来我坐在床边盯着呼吸机上的数字一整晚。
医生说今天晚上平稳过度就好。
从那天开始我们全家人待在那间病房里直到一起度过了大年初一。那天晚上我还哄着母亲入睡。市区里没有烟花,安静的大年夜在病房里悄悄度过。那是我大学以后陪伴母亲最长的一个春节。
父亲从母亲住院开始就一直陪在她身边,期间开车回去过两次,换了衣裳洗了澡就匆匆赶回来,母亲怕把他累坏了,这个累坏不仅仅是身体上也是心理上的累。母亲躺在病床上开玩笑:
“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家,我可舍不得死。”
父亲只是不说话,他知道离不开她。
手术做完十几天了,母亲恢复情况不错,不过母亲身子本身就弱,父亲坚持让她待在医院多养几天。母亲的脸色不再是最初的蜡黄,慢慢的红润了许多。医生嘱咐父亲出院以后的注意事项,不论是作息上,饮食上都需要时刻注意。父亲带着老花镜,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端着手机,仔细地读着手机上关于乳腺癌的一切。他牵着母亲在走廊里散步,看墙上张贴的宣传图纸。他和母亲一起学做操,医生说对患者手臂和胳膊恢复有好处,两个人笨拙的比划着,我在病房门口欣赏着这对夫妇,他们没有太过亲昵的动作,简单的举止里透漏着岁月凝结的浓浓爱意。印象里父亲没有对母亲表达过爱意,他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男人,有时候父亲甚至故意惹母亲生气。母亲嘴里嘟囔着他,脸上却挂着笑。后来我明白这是他们爱的方式,是他们俩二十多年形成的默契。
转眼都过去半年,母亲的病情还算是稳定,除了在家安心修养以外,她这半年还经受了六次化疗。强大的化学药物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无情的吞噬着正常的细胞,所以化疗之前注射的许多保护内脏的药液,我陪着母亲去化疗过三次,每次都足足呆上一整天。母亲回来后的第二天就产生了极大的副作用,胃里不舒服,心情不好,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的照看着她,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不敢有一丝懈怠。唯一能替母亲分担痛苦的就是让她吃好,有了抵抗力自然就会好受些,父亲便一大早去县中医院排队,买中药给母亲喝,说是可以调理脾胃,恢复得快,那段时间母亲听父亲的话,两个人相互扶持,父亲慢慢卸下紧绷的神经,他晚上睡觉又恢复了以前打呼噜的习惯。
后来开学回学校两个月,当我回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几近光头的母亲,诧异的表情被我用一个浅浅的微笑化解,我不想让母亲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尽管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喜欢带假发。
“假发带着不透气,痒。”
现在母亲慢慢接受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给邻居们传播正能量,她本来就是一个爱笑的人,这两个月我从北京回到家的时候,远远的就能看到小区门口一个带着红色鸭舌帽的女人在和一群有的已经当了奶奶的阿姨们聊着天。至于父亲,他就戴着一副老花镜在家里学习,学习怎么让母亲天天开心。这样的画面立刻就能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很知足我所拥有的一切。其实生命就像是起伏的波浪,而不是平静的湖面。每个人都能在波浪里找到自我,然后冲破风浪获得新生。母亲比以前更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