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瞪大了双眼努力望着北边的山坡,手里攥着一朵沾着露水的格桑花,食指和拇指焦急的搓捻着。几个穿着华丽的中年人骑着马从山坡上的小村上慢慢悠悠地颠下来,后面跟了一群步行跟随的人。“旺姆!旺姆!”贡布兴奋地朝着人群里喊。旺姆抬起头,疲惫的脸蛋顿时有了生机,但是转瞬又低下头去。“阿爸在旁边”,旺姆“嘘”一声,朝旁边指了指。贡布会心一笑,等旺姆经过的时候,偷偷把格桑花塞旺姆的手里,做贼似的躲闪在一边,心里却咯咯地笑,好似吃了蜜一般甜。
强劲的雄鹰张牙舞爪地从高空划过,发出一声尖戾。太阳慢慢出来了,照在纯洁的雪山上,金彤彤亮闪闪的。旺姆和人群越走越远,贡布也猛地想起他还没碾的草料,慌忙跑回自己村子去了。
高原的破晓,贡布和旺姆的日常。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次放牧,因为天气的影响,北山村和南山村用了同一片草场,十六岁的贡布也巧合遇见了和自己一般大的旺姆。旺姆牵着别人的一头老牦牛,边走边唱歌。她穿着普通的藏家长袍,相比那些华丽的中年男女,没有多余的打扮,纵使浑身灰不溜秋,眼神却有不一样的天真。贡布斜着眼看着她,又生怕被察觉出来,于是牵着自己接管的牛,冷不丁往旺姆身边的草坪上凑。
终于,旺姆和他目光打上了架。女孩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贡布,羞涩地低下头去,却没有过多的言语,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别和南山村儿的小孩玩儿!”旺姆的老爹在旁边扯着嗓子吼着。这个消瘦的中年人全然不像那些穿着华丽的骑士,但却少不了那些老爷们的脾气。
从那以后,有心眼的贡布就开始了琢磨。为了和旺姆见面,他每天早上激灵似地从床上蹦起来,随手抓起不知是谁的布衫,也不知穿正没有;黑夜里摸不到袜子,就直接蹬上粗糙又冰冷的靴子。贡布偷偷拉开门栓,蹑手蹑脚掩上门,爬到雪山的半山腰去,摘一朵带着露珠的格桑花,“埋伏”在北山村的人们去放牧的路上。每天或有或无的见面,或多或少的两句话,躲躲藏藏的互通,在两个少年心里却如同大山一样重。
贡布常常望着北边的山,看着北山上的山坡牧场。“乘彼垝垣,以望复关”,这是贡布曾经偶然听那些穿着华丽的中年人说到的句子,据说是开国皇帝从中原引进的什么诗歌。贡布也不懂,只是觉得现在读着好。
突然有一天的凌晨,贡布正要往雪山上去,突然听见旺姆在远处叫他。
“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旺姆看着贡布,一双眼睛水灵发亮。
贡布带着旺姆走在开满格桑花的草原上,天上的星星无声看着他们,淡淡的微光轻柔铺洒在两个少年的脸庞上。贡布和旺姆低声唱着拉伊山歌,一人接上一句,突然断在旺姆那里。
“我要到北方去了,”旺姆好似正经儿的在宣告。
“北方……?是什么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吗?”贡布心里颤了一下,他以为北边的山坡,北边的村子,把他和旺姆隔开的距离,已经够远了。
旺姆也似懂非懂,歪着脑袋,“听村里的老爷说,让我去北边的大城里去,据说能见到神灵嘞,”说到“神灵”,旺姆故意比划了比划,显示出神灵多么的大,多么的美。贡布也逗笑了起来。
“听他们说,北方有高大的宫殿,建在高高的山上,屋顶金光灿灿的,墙壁是洁白的,整个宫殿全都是好宝贝。”旺姆眼里好似有了不明不白的期待。
“不过……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咯!我永远是这片草原的人,我永远是北山村的人,而且我也永远是……”说到这,旺姆咯咯笑起来,笑得就像漫山遍野的格桑花。
“永远是什么啊——?”贡布明知故问般挑了挑眉毛,拉长了嗓音,俩人开怀笑起来,还是旺姆先“嘘”的一声,俩人才保持着小声的沟通。“别让人听见喽,别忘了,咱俩可都是偷偷跑出来的。”
说到这,旺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手镯。
“我用藤条编的,好看吧?”,旺姆把手镯塞到贡布手里,“我很快就回来了,”旺姆把手放在贡布的手上,郑重的反复强调。天空划过一声鹰鸣。
东边的地平线出现了一抹光亮,贡布和旺姆拉着手,慢慢朝山下走去。
“但是阿爸好像很不愿意我去北方,我躲在门后听见他和村里的老爷争辩得都快哭了哩。”
“说不定是想和你一起去看北方的大宫殿呢,不会是怕我偷偷跑到更遥远的地方去找你吧”贡布撇了撇嘴,心里鼓起气来,旺姆的阿爸在他心里并不是一个和善的角色。
“我会等你的!”走到岔路,贡布看着转身走远的旺姆,喊了一声。
这一等,就是六十年。
贡布终其一生都生活孤身一人生活在南村,无儿无女。他常常抬起衰老而憔悴的手,试图用笔勾画旺姆的样子,几十年了,却从没能成功。杳无音讯的不在眼前,让贡布心里总忘却不掉。
村里时常有笛子或号角的声音,婉转而缥缈。贡布对这种骨号角声再熟悉不过了,凄凉的声音,远远听来,似乎是旺姆在对自己呼唤——抑或,那真的就是旺姆在对自己呼唤。
村市上常有印着花花绿绿图案的卷轴画“唐卡”,据说是用什么珍贵的皮做的,上面勾画着形色的神灵,就像旺姆那天凌晨在雪山坡上给贡布描绘的一样。无言的卷轴,仔细观来,似乎是旺姆在对自己诉说——抑或,那真的就是旺姆在对自己诉说。
每逢节日大会,村里往往会举办起击鼓大会。贡布作为村里的长者,被邀请来带着青辈击鼓,但贡布看着那些结实的鼓皮,回想当年,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贡布一直精心保存着那个藤条编的手镯。同村人有时戴出那种仿制的骨镯,据说是很珍贵的小块骨。但贡布不喜欢,总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始终珍藏着那个工艺并不精细的藤条镯。
贡布不知道旺姆在哪里,村里的族人也在帮他打听。有的说在省博,有的说在国博,有的说在布达拉宫,有的说在故宫,说法不一。总之,村里的人说,旺姆也或许在各个地方——贡布不相信这一点,他总会暴躁的撵走来提供消息的同乡。愤怒过后,是无尽头无结果的等候。等候之间,贡布有了一些念头。
终于,七十六岁的贡布决定带上行囊,走出这个守候了一生的小村镇,他要用自己的余生,去找旺姆,去见旺姆。
火车开离了拉萨,向着北方开去。时过境迁,铁轨铺上了高原,红旗插满了念青唐古拉山,藏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片净土。贡布对眼前的世界是陌生的,他不知道他的终点在何处,只得倚靠着车窗,听着车厢的收音机,听着陌生但亲近的歌曲: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此文作于2021,于此献给西藏和平解放的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