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你想象过

大海


你想象过大海

然后见到它

就是这样

        ——题记



大厅里乱了套。

平时放电影、搞文艺演出的俱乐部,临时充当了新职工培训基地,管新职工培训的孙干事刚拿起话筒讲了几句话,就被人叫走了。一百来个刚入厂的青年,有的旁若无人大声交谈着,有的掏出书看起了小说,有的借口上厕所没了人影。国庆胳膊支在前排的椅背上,望着空荡荡的舞台,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无聊,他捅了捅旁边闷着头看《连城诀》的建军:

咱去么?

去。

明天?

好吧,就明天。

建军抬起脑袋,从金庸的武侠世界回到了现实。

天刚蒙蒙亮,父母卧室的门还关着。国庆找了个尼龙兜,把衣服和毛巾牙具放进去,口袋里掖上一些零钱。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去后面的房间拿出了大哥送他的傻瓜相机,塞进兜里。

建军骑在车上,一只脚支着地等着他。见国庆出来,俩人出了厂门。

马路上没有车,路面湿漉漉的,两旁的白杨树笼罩着一层薄雾。

他们骑了二十多里地。经过廿里堡、棉纺厂和人民公园,终于看到了前方火车站塔楼的尖顶。

把自行车寄存在西边的一块空地上,建军去售票口买了两张票,俩人随着人流进了检票口。

巨大的塑料天篷挡住了初夏的太阳,空气中不时掠过一丝微风。站台下,一排排铁轨裸露着,泛着耀眼的白光。

等车的地方站着五六个人。一对年轻恋人搂着肩膀说着悄悄话,两个脸膛黝黑的中年汉子,肩扛鼓鼓的尼龙袋,望着火车进站的方向。

一会儿,火车开过来了。破旧的绿色车身,灰蒙蒙的窗玻璃,车厢里的皮革座椅油黑发亮。

两人找了个座位安顿下来。

汽笛长鸣一声,站台被甩在身后。火车缓缓启动,向东边的海滨城市疾驶而去。

晃动的车厢里,刚上车的旅客渐渐安静下来。

国庆望着窗外,麦子已泛黄。大片大片的麦地急速地向后移动着。他眼前不时出现大海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海洋比厂子西边的水库大不了多少,在太阳底下泛着波光。

建军刚塞好行李,就扭头和对面的那对小恋人搭起了讪。

这小子在娘胎里就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儿,国庆心想。

他俩一张课桌呆了三年。

国庆是从另一学校转学四中的,一来就被老师安排和建军同桌。

上课时建军一霎儿也不闲着。翻翻书,耍耍笔,一会儿捣捣国庆,一会儿又戳前面女生一下。

他老是瞅国庆的鼻子:

咋那么高,长得和老外似的?

国庆慢条斯理的答道:

小时候老感冒,不停擤鼻涕,结果把鼻子拉高了。

国庆是当正事说,建军却当笑话听,哈哈笑了起来。

让国庆感到好奇的则是建军左眼角上的疤。那道疤很长,弯弯的趴在脸上,像只虫子。他说是小时淘气磕的,国庆也没深究。

当时流行金庸的武侠小说,建军神通广大,不知从何处得来几本盗版小册子,课堂上老师讲课,他用书本挡着脸,在下面看小说。

到了高三,他忽然像换了个人,变得守规矩、爱学习了。原来脑子就不笨,又知道下功夫,拉下的课程补回不少,成绩也跃升到班级中上游。可毕竟快高考了,时间不多,结果差着几分预选没选上。

勉强通过了毕业考试,离开了学校。正巧老厂招工,国庆和建军一起报了名,进了工厂大门。


你们去青岛玩?

建军问对面的女孩。

女孩带着眼镜,皮肤很白。头靠着男孩的肩膀,微笑着说:

去上学。

他又问女孩家哪里。

女孩说了个地名。

建军说:噢,和俺大姨一个村。

李某香,认识吗?

女孩摇摇头。

难怪,俺姨比你妈岁数都大。

小时候我经常去大姨家玩儿,俺姨门前养着两只白山羊……

真能摆活,国庆朝建军眨巴眼。建军没理他,继续说。

俺表哥每天去坡里割草喂它们,羊下了奶,就拿到集上去卖。

有一年春节,我又去了她家。两只羊埋头在门前筐子里吃草。我兜里正好有过年剩下的鞭炮,就轻手轻脚地靠近它们,从兜里掏出炮仗,塞进一只羊的耳朵,一只羊的屁股,点着了引信。啪、啪两声,惊得山羊跳得老高。我在一边乐得直不起腰,谁知不小心身子一晃,脚下踩空,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污水沟里,弄了一身泥……

他说得唾沫飞溅。

哈哈……

对面的女孩乐得仰头大笑,男孩也跟着笑起来。

火车在广袤的平原上行驶着。经过无数寂静的田野和村庄,最后进入了喧闹的城市。

楼房、烟囱多起来了。行人、车辆也多起来了。


他们出了站口。

国庆首先闻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那是想象中关于大海的记忆。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妈妈领他去老厂食堂。

院子里摆放着一排竹筐,穿白色制服、带着套袖的老售货员挨个在给排队的职工们过秤。刚从海边运过来的新鲜的蛤蜊和虾,散发着浓烈的海腥味,让他对大海产生了奇妙的联想。

出火车站不远,天色陡然变得明亮起来,扑入眼帘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蓝色的波浪在海风吹拂下涌动着,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和淡蓝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

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有节奏的轰响。海鸥鸣叫着,在水面上上下翻飞。

凉爽的海风吹在国庆的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鼻腔里充满了腥腥的味道。

他们去栈桥转了一圈。

他们绕过前海沿登上小青岛,从停泊在海湾中的巨大军舰旁走过。

他们游览了水族馆,看到了奇形怪状的鱼。

他们找了家小餐馆吃午饭,然后去了栈桥对面人潮拥挤的中山路。

不觉太阳已偏西,海滨的红砖绿瓦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辉。

国庆和建军转到一个僻静的街角,这里游人稀少。建军放下旅行包,一屁股坐在路牙石上。

太阳落山,黑夜降临,得找个地方住下。

咱们去找个旅馆?国庆问建军。

建军没搭茬儿,低头想了想,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跟我走吧,咱去延安路。

国庆买了张地图。建军用眼光搜寻着,在一个地方指了指:就这儿,三站路。

他们下了公交车,在小巷子之间转了一会儿,来到一个有石头围墙的院子门前。

院子的一角栽种着翠绿的藤萝,爬满了一幢二层楼房的正面。楼房外墙有一道楼梯,梯蹬是木制的,风吹雨淋下已缺损不少,楼梯下面乱七八糟的堆放着一些旧家具。

楼下是李军的家,建军说他们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在一个偏僻逼仄的角落,房门一侧用石棉瓦搭了个小厦子,里面摆放着炉子,炊具,墙角堆着一堆煤,另一角有个低矮的水池。

房间朝北,里面黑乎乎的。李军领他们进去,随手拉开了灯。

整个房间从中间隔开。冲门的一间是一张破旧的布沙发,凌乱的扔着几件衣服,柜子上摆满了杂物。里面那间横放着一张床。

国庆正琢磨他俩在那儿睡,李军的父亲从门外进来了。他是个矮胖的老头,稍微有点驼背,胡子拉碴的,皮肤有点黑。他拿眼角扫了建军和国庆一眼。李军介绍说是他同学,老头脸上淡淡的,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从墙角的柜子里翻出一只扳手,转身去了门外的小厦子,过了一会儿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房间里飘进来呛人的卷烟味。

天色暗下来。

李军父亲在厦子里忙活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军说:我去给你们买包子吃。建军拉了拉国庆衣服,对他说:我们自己出去吃吧。

回来时,李军已在沙发边把地铺打好了。

夜已深。

初夏的海风从李军家的小窗吹进来,皮肤凉凉的。谁家的水龙头没关严,滴嗒、滴嗒的响着。

建军发出细微的鼾声。

国庆仰面躺着,头枕着胳膊,睁着眼看天花板。脑海里浮现着白日里波光粼粼的大海。

第二天,国庆醒来,没看到李军父亲。

他们来到海水浴场。阳光明亮,沙滩上、浅海里全是人。海水正涨潮,一波一波地向沙滩上袭来。

三人跑向海滩,建军一边跑一边把凉鞋甩了出去。李军脱着衬衣,见国庆过去,笑着向国庆弯曲胳膊,臂弯里的肌肉像一只老鼠,瞬间鼓涨起来。

三人在海里游了一会儿。

国庆走到沙滩上躺下。上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他,建军也走了过来。李军游向深海,黝黑健壮的身体在海水里时隐时现。

建军在国庆身边坐下:今天早上李军对我说,他父亲要我们付给他一夜的住宿费。

你怎么说?

我说,交住宿费可以,那今后咱谁也不认识谁。李军听了尴尬的笑着,再也没提这事。

国庆没说话。

你知道吗?他原来和我家在一条马路上住。建军望了望正在海里游泳的李军,侧过身向国庆说道。

当初李军叔叔替他父亲在青岛谋了个差事儿——给机关大院烧锅炉,于是他父亲只身离开了小镇,妈妈去世得早,李军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住着。

他学习成绩不咋样,却体格棒,一门心思跟着体育老师学体操,想考体校。每天天一放亮,我们一起搂着膀子上学,放了学他也不回自己家,跑到我家来蹭饭。我两个姐姐,加父母五口人,妈妈又没工作,日子过得很紧巴,但我妈是个热心人,看他没人照顾,晚上就早早地做好六个人的饭,站在门口等着我们回来吃。

你知道四中院里的印刷厂吗?李军的练功房就在它东边。有一次,老师安排我到印刷厂送东西,回来时打那路过,他看见了我,猛得从窗户里探出头,喊道:

嘿,等等我!一会儿咱们捣蛋子去。

我用脚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等他换好衣服,走出练功房。

我们来到三马路的台球室。正巧空着个台子。老板在进门的柜台后面坐着,李军买了两瓶汽水,我们打了四局。

这时大头叼着烟、晃着膀子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大头发现台子都满了,就冲我俩道:

你两个,让让嗨!

一个小喽啰抢步上前,要夺我手中的球杆,我正玩的上瘾呢,就用胳膊拐了他一下。那小子怒了,伸手把我拉了个趔趄,夺过球杆,用力向我脸上捅过来。

我感觉眼角钻心的痛,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脸淌了下来。那小子举起拳头还要打我,我蹲下,用双手紧紧捂着头。

大头半边屁股坐在台子上,冷冷地看着。

李军在对角看到这个情景,把手中的球杆放下,绕过球桌冲了过来。他从后面抱住那小子,一个背胯把他摔倒在地。

我乘机站了起来,血渗进眼里,什么也看不见。

大头离开台子,撸起汗衫,露出胸脯上的青色纹身,朝着李军走过去。

眼看一场冲突不可避免……

台球室老板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挡在我们身前。他知道大头在镇子上横惯了的,不敢和大头硬杠,嘿嘿笑着,求大头放过我俩。

大头向李军冷笑道:知不知道这场子谁开的?给我买两条好烟,就饶了你们!

不过两个穷小子,您抬抬手,这事儿就过去了……老板陪着笑劝解。

僵持了一会儿。大头知道我俩也没多少油水,嘴角一撇:滚吧,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李军没理他,伸手扶起满脸是血的我,两个人慢慢走出台球室,一路来到镇卫生院。

大夫让他先交钱。

他把母亲临终留给他的那块手表押在收款处,求大夫先给我治着。一路小跑到了我家。门关着,我妈正在做饭。

李军敲敲门。

谁呀?

我,李军。

咋这么早回来了?

我妈一边问,一边打开门。灶台边太热,她额头上全是汗。

建军被人打伤了,在医院。我回来拿钱。

我妈听完,红润的脸渐渐暗淡了下来。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一声没言语,转身进了里屋。不多会儿,把一个布包塞到李军手里,催他快去卫生院。

那一天,大夫给我脸上缝了五针。

我爹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罚我两天没吃饭。

——国庆默默地听着,没想到他俩还有这段往事。

起风了。正在涨潮的大海波浪汹涌。

国庆坐起来,向大海深处望去。远远的看见李军从水里探出身子,像是一条黑色的大鱼。

他迈向沙滩。一边走,一边歪着头,一条腿蹦跳着,不停地空着耳朵里的海水。

他朝他们走过来。


下午,建军和国庆赶上了两点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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