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妈
十六年前。
小桃山,狮子窝。
阳春三月的小桃山上桃花灿若云霞,狮子窝每年这个时节正是香客最多的时候,一为上香祈福,二为赏花踏青。这日里上山的人却都被立在山门前的小沙弥挡了下来。
后来的人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人摇着头折了回来,连忙作个揖请教一声,这是怎么了?
原来,每年三月初三到三月初六,长安城里的季府都会来庙里上香。季府是大户人家,出手阔绰,只是一样,爱清静,季府人上山的时候,狮子窝是要闭门谢客的。
香客们听了也只是叹口气,摇摇头下山去了。季府哎,那可不是一般富户能比的。
七岁的季无双随了长姐无月,同坐在车厢里,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偶尔会朝窗外看一眼,一闪而过的惊喜倒是能看得出点儿孩子的样子。
季无月捏了捏无双的脸:“无双啊,你说你个孩子,就整天学爹爹板个脸,一点儿都不可爱。”
季无双被捏疼了,扭着头躲了躲:“爹爹说了,无双不是孩子了,是要护着姐姐和家人的大丈夫。”
无月被自家弟弟逗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无双,人这一辈子不是为别人活着,要为自己活着,知道吗?”
无双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噢。”
季府这次来的人不多,只是季老爷、无双姐弟俩带了一干丫鬟护院,安排妥当也不过日头刚刚偏南。无月看着弟弟喝了一碗莲子粥睡下了,才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站在窗前研墨。窗外是一株桃树,地上铺了一地的花瓣,她提笔在纸上描了几笔,叹口气将笔放回了笔架上。
“大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丫鬟巧儿扶着无月坐到厅内的椅子上,帮着倒了杯茶。
无月托着腮看着门外的桃花,嘟囔道:“爹爹好无聊,每年都要来上香,还不如去茶馆听曲子来得痛快。”
巧儿捂嘴轻笑:“我的大小姐啊,你还不知道老爷的心思吗?这狮子窝求姻缘最灵验了呢。”
无月啧了一声:“你个死妮子没大没小,我不过才十七,求什么姻缘。皇上不急太监急。”
巧儿只是吃吃地笑,把无月笑得脸都臊红了,抬手掐了巧儿一把:“去去去,回自己屋歇着去。我睡会儿。”
巧儿撤了桌上的茶掩上门出去了,无月听着隔壁的屋门开了又关上,才提起裙角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这小桃山她来了不下十几次,地界儿早被她摸得滚熟,哪里住着一窝喜鹊,哪里可以看到兔子,她一概门清。出了狮子窝的西后门往前走个百十来步,有一大片的桃花林,因为在寺庙的后门,地方偏僻,很多人并不知晓。
无月却是轻车熟路,半柱香的功夫就摸了过去,远远地看着满树的桃花,忍不住原地蹦了一下。她紧赶了几步,却在林子边儿上的时候止住了步子。
地上有血。
这块儿没人糟害,地上的花瓣并不多,那星星点点的血迹十分扎眼,无月朝四周看了看,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
新鲜的,有人受伤了,刚刚经过这里,或者说,人还在这里。
无月并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家小姐,季家爹爹请了武师教习姐弟俩防身的功夫,无月学得还不错。可是,想回头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
对方贴在无月身后捂着无月的嘴,掌心的薄茧蹭得面皮生疼。
“别出声。”
是个男人,呼吸很重,身上有血腥味儿。
无月使劲儿点头,这人是使剑的,掌心的剑茧无月在武师手上见过。
那人推着无月往桃林深处走去,无月都快哭出来了。荒郊野岭,孤男寡女,这人要是一个不高兴……
无月闭了闭眼睛,不敢往下想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无月都听见水声了,那人才松了手,使劲儿推了无月一把,再次开了口:“去打水。”
无月慢慢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人。
这人身量很高,又是逆光,绷着脸皱着眉,是个年轻人。再往下看,他身上那件青色的袍子胸前颜色发暗,已然被血浸透了。
那人这会儿靠着棵树慢慢坐到了地上,喘了口气,瞪了无月一眼:“没听见吗?去打水!”
无月撇了撇嘴,心里面儿虽然还是有点儿害怕,却怎么都觉得这人不像个坏人,小跑着往河边儿去了。
那人就着无月捧着的树叶子喝了几口水,闭着眼睛靠回了树上,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又开了口:“去捡点儿柴火来。”
无月看了一眼那人前胸,手在上面儿捂着,看不出来是什么伤,点了点头,往一边儿去了。
等她收拾了一堆柴火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坐了起来,撕开了前襟,上半身赤裸着,露出了胸前的伤。
无月“啊”了一声,一个是不好意思,一个却是被那伤给吓着了。是箭伤,只剩了箭头钻在肉里,血倒是不太流了,不过,还是很吓人。
那人吩咐着无月生了火,挑了根儿看着比较光滑的木棍儿,抽出一把匕首递给了无月:“把箭头挖出来。”
无月瞪大了眼看着那人,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还有别人吗?”
无月连连摆手:“我可不敢。”
“你不挖,我就杀了你。”
无月觉得这人真是可恶,却还是抖着手接过了那把匕首,咽了口唾沫:“应该很疼。”
那人看了她一眼,把木棍儿放到嘴里咬着:“赶紧的。”
无月闭着眼睛把之前武师教过自己的疗伤方法想了一遍,把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抿着唇刺了下去……
季无双本来是不信命只信自己的,可是姐姐那件事儿以后,他也说不清楚了。
无月的手法毕竟不老道,箭头倒是挖出来了,人也晕过去了,不知道是疼晕的,还是撑不住了。她坐在一边儿守了一个多时辰,眼瞅着日头偏西,不由着急了起来。
她看了那人一会儿,咬咬牙站了起来,嘴里念着萍水相逢走为上策慢慢地往外挪。
“渴……”
无月愣了一下,跺了跺脚,朝河边儿跑了过去。
那人醒了看到无月还在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
“我本来想走的……”
还没说完,无月就听见远远地有人声过来了,细听了一会儿,竟然是在喊自己。这才发现太阳都只剩半个挂在那儿了。
“哎……”她回过头愣了,那人已经不在了,受了伤还走得悄无声息?
回去被季家爹爹好一顿数落,她只说自己走累了睡着了,绝口未提碰到的人。
初六一早,无月就被惊醒了,披了件衣服下床就看到了窗前案上的一支桃花。她扒着窗户往外看了看,没见着人,只是桃花下压了一张纸,写了两个字:多谢。
无双这一天被自己长姐吓得不轻,一路捧着一支桃花吃吃傻笑,无双问了几次,都没问出个长短,末了还是巧儿说:“小姐,你这是思春了吧?”被姐姐追着好一顿打。
无月也不知那人是如何想的,又是如何打听到自己住处的。连着一个月,都能在窗前看到花,多数时候是桃花,后来桃花谢了,就是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和桃枝扎在一起出现。
季府守卫森严,无月总担心那人被家丁抓了现行,心里面儿每天跟猫抓一样,又盼着花儿,又担心那人。吃也吃不好了,睡也睡不着了,一个月下来,笑脸儿倒是常有,就是人憔悴了许多。季家爹爹对儿子严厉,对这个女儿却是疼到骨子里的。眼瞅着宝贝疙瘩这样子,忙不迭地寻医问药了起来。
无月被自家爹爹搞得哭笑不得,却也说不出心里头的秘密,只能任由无数打着神医口号的郎中出入府中。
那日刚打发走了一位号称扁鹊再世的神医,巧儿又跑了进来。
“巧儿,饶了我吧。我困了,要歇会儿,不看了。”无月揉着额角,真是烦死了。
“小姐,这位神医说知道您的病根儿呢。说只要我跟您说两个字儿,您一准儿见他。”
“什么字儿啊?”
“桃花。”无月揉着额角的手一顿,猛地站了起来,想想反应有点儿过度,又坐了下去,朝巧儿吩咐道:“请大夫进来吧。”
虽然已经猜着可能是那个人了,人进屋的时候无月心头还是猛跳了一下。两人隔着一道纱幔,就那么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月先开了口:“巧儿,去帮大夫烧壶热茶。”
巧儿出去了,那人才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帘子三步开外的地方:“病了吗?”
“没有。”
“瘦了许多。”
“噢。”
“我没地方去了,你得收留我。”
“啊?”
“有人追杀我,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季府是最好的选择。”
无月站了起来:“你送这么多天的东西,就为这个?”
那人迟疑了一下:“不全是。”
“那还有什么?”
那人又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想送。”
“噢,那你留下吧。”
无月跟季家爹爹撒了个娇,陈雪寒就被留了下来,为无月调理身子。嗯,那人叫陈雪寒,无月不知道名字真假,只当是真的。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懂药理,每日都会送一副药过来,也会帮着府里开方子。
一晃眼又是一月,已经入夏,无月胃口又差了起来,陈雪寒被巧儿喊了来把脉。
陈雪寒和无月之间已经没了那道帘子,无月直愣愣地看着陈雪寒的脸,那人却是面无表情只是在把脉,手却搭在无月腕间许久都未动。
“你这么看着我,我没办法把脉。”
“陈雪寒,你喜欢我。”
陈雪寒正色看着季无月,点了点头:“喜欢。”
“真的?”
“嗯,真的。”
“那好,我也喜欢你。”
陈雪寒搭在无月腕间的手指抖了一下,挪开了:“心火。”
“你就是那副良药。”
“有朝一日,你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就成了毒药。”
“我不管以后,只管现在。”
陈雪寒吃惊地看着无月,末了抬手在无月脑门上弹了一下:“傻。”
无月呆呆地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他竟然笑了。
无月想去跟爹爹讲自己和陈雪寒的事儿,她想嫁给他,做他的妻。陈雪寒不同意,每次无月想跟他亲近些,他都笑着把人推开:“再等等。”
季无双记得姐姐那一年总是莫名的笑,莫名的发呆,他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直到长大了,心里面也有了惦记的人,才懂了姐姐的心思。她不踏实,她一早就觉得陈雪寒会离开自己。
季府的人都不知道无月从哪儿找的人面桃花,季家爹爹举着剑,剑锋逼在陈雪寒喉间,后者一动不动,嘴唇抿得死紧。
“你这登徒浪子!”完了狠狠瞪一眼垂首站在一边的无月,又心疼又生气,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陈雪寒看着季家爹爹:“我还有事要去做,不能娶无月。”
无月瞪大了眼睛看着陈雪寒:“你说什么?”
“我,不,能,娶,你。”陈雪寒一字一顿,季无双看不懂,却知道姐姐伤心坏了,泪珠子连成串地往下掉。
“爹,让他走!让他走!别让我再看到他!让他走!”
自那日起,陈雪寒就在季府消失了,上下人等对这个人绝口不提,无月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不到半个月,就瘦掉了半个人,只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发呆。
这日,许久未出现的季家爹爹忽然来了无月屋里,将一干丫鬟老妈子都打发了出去,坐在了无月床边,也看着窗外。
“月儿,你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爹爹,我就是难受。”
“月儿,你还记得郢王吗?”
无月吃惊地看着父亲:“爹爹,瑛哥哥年前不是被贬为庶民了吗?你还嘱咐家里人不让提这件事。”
“那你知道陈雪寒是什么人吗?”
无月敛了目光:“不知道。”
“傻孩子啊,都是傻孩子。”郢王被贬不久,就惨死了。
“爹爹糊涂啊,想着护一家老小周全,只眼睁睁看着郢王一家被杀。”
“瑛哥哥,死了?”
“死了,满门被灭。只逃出来两人。”
“谁?”
“郢王幼子和一个侍卫。”
无月往后缩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要听到不愿意听的话。
“那个侍卫就是陈雪寒。孩子他托付给了熟人,只身一人要为郢王复仇。爹爹不知道他来季府的目的,也许……”
“爹爹,你,你不要说了。”
连着一个多月无月都在想自己和陈雪寒这段孽缘,他是为了报仇来的吧?季府袖手旁观助纣为虐,他,一定想杀了自己吧?想来想去,却又觉得那人一本正经,不该是说谎的人,他说喜欢自己,应该是喜欢过那么一丁点儿的吧。
连着几天,无月都吃不下饭,甚至看到饭都要吐,季家爹爹听了巧儿的回报,挥了挥手让人去请一个相熟的大夫。一番诊断下来,果然没错,无月已有了两个半月的身孕。
一家人呆若木鸡,无月晃着身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季老爷:“爹爹,我想生下来,就当是还瑛哥哥的情了。您帮着找户人家吧,其他都无所谓,只要是姓陈就行,我不能给季府抹黑。”
季无双记得爹爹那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每日里都有人被派出府去找陈雪寒,但那人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怎么都找不着。
眼看着又过了一月,马上就要显怀了,季老爷才收回了人马,开始招亲。
姓陈又要配得上季府的实在不多,最后挑来挑去只剩下陈福喜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汉子。这人只娶过一房,生了两个孩子就撒手归西了,留下两个幼子,人倒也实在。无月远远看了一眼,就点了头。
无月成亲那日长安大街上十里红妆,她蒙着盖头坐在喜房里,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让无月愣了一下,眼眶发胀,忍着没去自己揭了盖头。
陈雪寒站在无月面前,抬手想去掀盖头,最终还是没有。
“无月,是我对你不起,现在,很好。”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都有点踉跄。
“你可曾喜欢过我?”
“一直都喜欢。”
无月没起身,一直听到脚步声消失了才落了泪。那人一身的血腥味儿,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不知道,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季无双是知道姐姐怀着身子出嫁的,一直对陈福喜这个姐夫心有惴惴。怕他对自己姐姐不好,嫌弃自己姐姐。季家爹爹也早想到了,早早安排了眼线在陈府,担心陈府看出无月的身子不对。
果然,四个月的时候,陈府请了大夫进府,纸终究包不住火,陈福喜知晓了真相很是在季府大闹了一通,不过,这事儿说出去谁的脸上都无光,季府由着他闹了一场,陪了丰厚的嫁妆,就不了了之了。
无月快临盆的时候,季家爹爹在乡下看好了好几家的孩子,因为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必须得多备着才好。
“无双啊,姐姐的孩子你需得看护一世,爹爹这招狸猫换太子,也是无奈之举。爹对陈福喜不放心呐。”
无月生的是个丫头,陈福喜有了两个儿子,面上倒是对这丫头十分疼惜,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季府早嘱咐了稳婆,将无月生的丫头换了出来,只等稍微大一些,就送回去,当丫鬟养着,虽然凄苦了些,却总好过见不着自己母亲的强。
季无双和季老爷始料未及的是,无月身子太弱,生产后未出满月,就受了风寒,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未见着,就撒手人寰了。
无月走的那日窗外的桃花开了,她笑着说:“累啊,不想这么累了。他会等着我吧?”
陈雪寒在无月大婚那日被季府的人发现死在了无月闺房外面的小花园,身上中了十多箭,也不知道怎么撑到这个地方的。府里的人都没敢跟自家小姐说,怕她身子受不住,却也没人知道,两人原本是见过面道过别的。
乔小镜瞪着季无双:“你,你说,我,我……”
“小镜,你不姓乔,你姓陈,陈雪寒的陈,你娘叫季无月,是季府的大小姐,我的亲姐姐。我,是你的亲舅舅。”
专题《哥从大唐来》:这可能是个屌丝逆袭的故事,也可能是个行侠仗义的传说,也可能是个武林外传似的爆笑喜剧,一切都是个未知数,全看三位操刀者的心情和恶趣味。欢迎关注,绝对不虚此行!
作者团成员:Candy热汗淋漓在简书 牧清源 唐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