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天地为画框
点染心胸
可以把示寸衷”
许多人和我一样,在看到他的作品前,并不知道“吴大羽”这个名字。但却会在阅读到那些文字和笔触的时候,惊呼,相见恨晚。
他的学生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早已名满天下,作品在拍场动辄上亿。
他是中国美术史上跨越性的一页,从具象到抽象,理应是50-80年代断档的美术史上承上启下的角色。
可他生前没有举办过一次个展,卖过一幅作品,出版过一本画册。“在他逝世前很多年,他早已被挤出熙攘人间,躲进小楼成一统。”据《吴大羽作品集》执行主编李大钧说。
近两年,这个曾经被遗忘的人的真实价值被挖掘,渐渐在拍卖场走红。嘉德春拍上,他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谱韵-63》以1150万元成交。学术界对吴大羽的集中梳理和推广,“吴大羽文献展———被遗忘、被发现的星”也在中国油画院陈列馆举行。
写他,是因为他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一个人就呈现了一个另类的美术史。
而我们对于他的认识才刚刚开始。了解了其为人与从艺两方面之后,开始读他的作品,或许会有新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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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道万千,如自然万象之杂,如各人心目之异,无待同归......绘写目之于线色,一经发之于艺术,即有个意存于其间,虽同而不全同。——吴大羽
其实,在多年孤寂的日子里,吴大羽都有着强烈的交流欲望,关于创作、关于诗。除了画作,他还有很多的书信、诗歌留下。据当年与吴大羽在上海油画雕塑学校共事的周长江观察,吴大羽喜欢有人到他家里去,“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尽管他讲的都是大白话,但我那时年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似乎和想像力、诗性有关。”吴大羽讲到兴奋处,常常会两眼发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对年轻的周长江来说,是很神奇的时刻。
吴大羽是江苏宜兴人,是国内第二批留洋学习西画的艺术家。1922年,20岁的吴大羽变卖部分祖产,带着3000银元赴法国留学,和徐悲鸿、常玉同期,如我们后来知道的,三人命运迥异。
回国后,他先在上海新华艺专任教,后于1927年杭州国立艺术院创建时,受林风眠之邀赴该校筹划西画系。国立杭州艺专中,林风眠是校长,需要掌舵。在具体的教学方面,威望最高的则被认为是吴大羽。吴大羽,是执掌调色盘的色彩大师。
当时的杭州艺专,每个学生都要同时学习中国画和西洋画,当赵无极这些学生们,徘徊在中国画和西洋画之间寻找出路。吴大羽一语道破真理:“绘画是世界语言,东、西艺术都是这个世界语言中的词组,可以自由组合。” 在那个中西二元几乎成为集体无意识的时代,吴大羽对东西方艺术壁垒问题的认识显出了不凡的格局。
吴大羽一直说“画画最重要的就是感觉。对对象的第一感觉很重要,能发现,能抓住,能表现感觉,便成功了。”吴大羽自己的作品,就特别能抓住这种感觉,虽然抽象,却深深触动观者的心弦。
随着近年他给少年时期的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的书信也披露于世,清晰透露出赵、朱、吴等一代宗师在创作摸索上曾接受过吴大羽的启发和引导。吴大羽曾给吴冠中写信说:“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入心目,一经剪裁,著根成艺……”老师的这些书信,吴冠中一直像“像圣经似的永远随身带着”。老师的话,也深深烙印在吴冠中心中。当吴冠中和吴大羽的画作再度谋面的那个场面甚至堪称经典——台湾大未来画廊从民间收藏了四五十件吴大羽的油画,因为没有签名、没有创作的具体时间,画作价值和真实性让人存疑,大未来画廊负责人于是找到吴冠中。“吴先生一看,热泪盈眶,非常激动,他说,确真无疑。”关于这一段吴冠中也曾著文回忆,他认为被发现的这批遗作大都属(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作品,“我看到这批作品的照片及幻灯片时,毋须寻找签名,立即感到确乎是那颗火热的心脏在跳动。画面设色浓郁,对比鲜明,动感强烈。表现了花、鸟、物、人……欲辨已忘形,或隐或现,形象统统卷入了音响的节律之中,用他自己的话’飞光嚼采韵’”
吴大羽很多在杭州艺专时的作品,虽然没有留存,但在同仁中有极高的认识,在同仁中有“小塞尚”的称誉。
1937年抗日战争的爆发打破了国立杭州艺专的平静,吴大羽在动荡的时局中不得不于1940年回到上海,归隐于战时的孤岛。到他第二次返回杭州任教,这一时期长达8年。这一时期吴大羽做了什么?整理了吴大羽五十万字文献的李大钧发现,这段时间,吴大羽一直在读书,思考,同时也不停地给学生和朋友写信,抒发自己读书思考的主张。隐居对他而言,不是无为,而是机遇;他在隐居的环境下思绪涌动,并且开始了对抽象艺术的探索。
吴大羽早在1941年提出了“势象”理论:“我的绘画依据,是势象、光色、韵调三方面的结合。光色作为色彩来理解,作为形和声的连结是关系时空的连结。” 这是二十世纪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的一个重要理论,这一理论将西方抽象艺术的概念与中国的书法、哲学、画理结合起来,使形象客体与气势韵味相贯通。
50年代以后,因为家庭为地主的成份,加上旅法的经历,历次政治运动对他及他的作品带来了重大厄运。
动荡年代风雨如晦,他不改君子之风。只是他厌恶与世人交道,在隐忍中走向了老庄,长耘于空漠,隐忍斗室,也一度不敢画自己喜欢的抽象画。后来,朱德群寄来了一箱法国的油画颜料。他晚年的油画作品使用的是这些油画颜料。
他的作品存世量非常稀少。早年的作品中只剩下画片,在一些杂志上面有留存。保存下来的这一批画作,正是他非常小心的缘故——不写年代、不签名、不留日期、没有题目。为了方便识别,后人为“无题画”编上了号,所以呈现出来的都是《无题×号》。
大浪淘沙,他所开创的、却又所不敢绘画的抽象,终于由三个成为“留法三剑侠”的学生,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上价格最高的宠儿来发扬光大。而正是因为市场对他三个学生的研究挖掘需求,终于追溯到他,终于为他正名。
而这一切的努力,除了为吴大羽本人,更是为中国抽象艺术翻案:中国的抽象艺术并不落后于西方。
“毋固我私
毋中道止
毋为枯枝堕空起惊”
一个艺术家的灵魂是究其一生的风骨。作品不过是借物传情达意。
长久以来浸润在儒释道哲理中的吴大羽来说,他所理解的精神空间大大超出绘画的物理空间。他把西方油画艺术中的色彩表达与中国传统笔墨的书写性相结合。他的画无中西见,不似之似,似而不似,令观者感受到气韵之生动,色韵之磅礴。与西方冷热抽象派大师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相媲美,毫无愧色。
纵观吴先生的艺术历程,发现他始终在求索,追求着“色与形的解放,心与神的归宿”,以臻于意象之境的画作,以充满诗性的艺术语言进行着跨越东西的表达。
“恕我不会算是亵渎
不会轻率体面于羞辱
当时间推醒长眠者的时候
你会凄然于爱群或慎独”
佼佼者易折,多难的时局,与俗世融合的不屑,是他这一生的籍籍无名的根源。
不过在吴大羽的悟境里,不需要名利,
他内在的灵性游刃于宇宙之间,世间太小了。
懂他的人,心中必然有宇宙洪荒。
不懂的人,自不必强求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