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鱼白 图 | 花瓣网
01
初识大群是在很多年前。
当时,我在医院排队尿检,因为刚换了工作,按用人单位的要求,去指定的医院进行体检,其中一项就是尿检。
女厕所里仅有的几扇门都是紧闭的,里头悉悉簌簌地响动。我拿着尿杯,百无聊赖地等着。
这时,突然从门外走来一个女孩,比我矮一截,看着20出头的年纪。她拿着一次性的塑料尿杯,径直走到我跟前,低声祈求道:“姐姐,能帮我做个尿检吗?”
我一时蒙圈儿,没有反应过来,于是,诧异地看着这个女孩。
女孩见我不说话,立刻又低下音量:“我是来体检的,但我怀孕了,姐姐你就帮我做个尿检吧!”
我的脸簌地就红了,想来是因为那时我还单身未婚,看着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姑娘都怀孕了,还要我帮忙尿检,我多少有点难为情和尴尬。
不等我拒绝,女孩赶紧将她的尿杯塞到我手上,旋即就走了出去。紧密的几扇门中,打开了一扇,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奇怪地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我,我只有拿着两只尿杯,不知所措地进了厕所。
许是早上水米未进,平时轻松的嘘嘘小事,如今却倍感艰难。好容易在厕所里头待了十分钟,两个尿杯里都有了二三十毫升的淡黄色液体。
女孩一直在门外等着我,看到我出来后,赶紧接过尿杯,千恩万谢。她拿出手机,非要我的手机号,经不住她的一再要求,我们交换了号码。她说她叫大群,我麻木的点点头,大群端着一杯尿,欢天喜地的走开了。
我却如同做贼般,心虚得厉害。这算不算作弊?我帮一个怀孕的女孩蒙混过关,万一她被单位发现了怀孕,我该怎么办啊?
从小就刻板的我,不弄虚作假,从没有欺骗过谁。如今,我感觉自己好像闯祸了。
日子过得很快,我也顺利入职一个多月了。医院回来后的忐忑的心情,早已回归平静。
02
心情再次变得不平静,是因为我收到了大群的一条短信。
那天我正好在公司加班,赶做一个报价单,大群发来一条很怪异的短信。她说:“姐,我流掉了。”
我这个人,比常人愚钝几分,看到这条消息,我没有想明白,就回了三个字:“怎么了?”
不一会,大群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我接通后就听到了大群的哭声,我心里一紧,想着这女孩难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还没来得及出言安抚,大群就开始了哭诉。
我静静地听完,全程十来分钟的故事,大群叙述得杂乱,我又愚钝,听得不清不楚。大群最后告诉我,她想见见我,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好人,她有些事不敢和家人以及同事说,于是,她想到了我。
我既好奇,又有点排斥。最终,矛盾的我,还是没有架住大群的请求。
按照大群提供的她所在工厂的位置,我再结合我从我家过去的距离,折中后我找了一个处于我俩地标中心点的地点。
我们约在一个周六的中午见面,我找了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饭店,我请大群吃饭。两人点了三个菜,加上我特意给大群点的一份鸡汤。一共四个菜,一百多块钱。
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讪讪地收回了想舀鸡汤的勺。
我细细打量起她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大群。枯黄的头发,被她草草地挽成团子拢在脑后,穿一件模具厂提供的蓝色棉质厂服,厂服许是有日子没有清洗了,有几处明显的黑色污渍。
大群本人好像比体检那时瘦了一圈,这使得她原本不大的脸看着更小了。一双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令我惊奇的是,大群的左手食指裹了厚厚的白纱布,白纱布上隐隐可见血丝。
我打量的目光,让吃得正香的大群,抬头看了我一眼。
“姐,我的手指头被模具砸到了,估计这个食指要截肢了。”
我听得肉痛,大群却无动于衷,说得轻描淡写。
我有点晕血,那白纱布上的血丝让我顿时没有了食欲。我放下筷子,耐心地等她吃完。
大群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所有的饭菜,我对这个瘦小的女孩的饭量佩服得五体投地。
吃饱喝足,大群感激地给我道谢。我摆摆手,让她把事情告诉我。
03
大群上次有我的帮忙,体检通过,顺利进到一家台企的模具厂当流水线工人,负责将物件从流水线的模具上捡开,贴上标签放到统一存放的地方,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工作时间长,天天站着干活。
模具厂24小时不停开动,工人也是两班倒。大群跟着白班夜班,倒来倒去。大群有个男朋友,叫晓东,24岁,比大群大了两岁,也在这家模具厂。晓东做开模,工厂对这个岗位有一定要求,要看得懂图纸,会用机床。
大群初中毕业,晓东是技校毕业,大群一个月的工资一千五,晓东是两千五。两人都住工厂的宿舍,吃食堂,所以,除了个人用度,基本不用花钱。
但工厂也有规定,每人每月要交500块给工厂,作为食宿费。这样一来,不加班的话,大群每月赚一千,晓东两千。
两人都年轻,买衣服,看电影,逛逛街,偶尔还要出去开个小旅馆谈个恋爱,这样一来,每个月微薄的薪水,也就所剩无几。所以,大群和晓东,都拼了命的加班,赚取加班费。
不曾想,大群上的夜班太多了,睡眠严重不好。再加上后来转换到白班时,她还频繁加班,连续透支睡眠导致她的身体极度虚弱。
一次如厕时,一滩血水混合着血块,热乎乎地从大群的下身流了出来,大群惊慌不已,她不清楚到底什么是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但她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大群匆忙请了假,跑到医院,一番检查下来才知道孩子没有了,她是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
她的孩子就这么流掉了没有了。大群很伤心,原来她计划偷偷怀着孩子,干到肚子大的藏不住了,她就能赚够生孩子的费用,和晓东一起离开城市,回到农村。从此,种地养鸡,安心抚养孩子长大。
可是,让她伤心的不止是随着血水流逝的小生命,还有晓东的态度。
晓东得知她流产,竟然没有看过她,更别提好好照顾她。晓东从开始在电话里好言好语,劝大群想开点,自己买点吃的,去跟工厂领导请两天假,好好睡几天;再到后来电话都不接了,直接告诉大群,他要工作要赚钱,然后早日离开这个破厂。
晓东的突然冷淡,让大群十分不安,她很害怕,失去了孩子,很快也会失去晓东。
大群举目无亲,父母远在四川农村,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大群觉得这个城市里,除了晓东,她只有我这个勉强算是认识,因“尿”结缘的熟人了。
我看着大群眼里的无助和落寞,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去安慰。
我觉得我都没有安慰她的立场。
熟人?朋友?
似乎都算不上。
我的沉默,并没有让大群感觉不适,她还是很客气地唤我一声“姐。”
我喝了口水,调整好思路,准备给这个女孩一些忠告。
“大群,我比你大几岁,就算是姐姐吧。有些话我想和你说说。但我说的话,你也许不爱听,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完,好吗?”
大群认真地点了点头,虔诚得像个懵懂的孩子。
我告诉她,女孩子要自爱,恋爱的时候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明知自己已经怀孕,还非要弄虚作假混进工厂,实在是不明智的。
就算工厂没有察觉,可是你的肚子总会一天天大起来的,迟早会被发现。而且,工厂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根本不适合孕妇。
我又告诉她,现在一定好好休息,吃点补品,否则身体会吃不消的。
大群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停了下来,盯着她看。
大群的目光,有点游离,有点闪躲。
最终在我们对视十秒后,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很小声地说了句话,一句超过了我所有想象力的话。
04
“姐,能借我点钱么?”
我怔住了。
我以为她会对我那套陈旧的恋爱观,或者老母亲般的唠叨表示反感,没想到,她要跟我借钱。
我没有出声。
大群只有抬起头,提高了音量:“姐,求你借我点钱吧,不多,我就要二百。
“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工资还要等下个月中旬才发。我现在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孩子流掉后,我每天都流血,很多很多的血,每天两包卫生巾都不够用。”
我心底突然就冒了火。
“大群,晓东呢?他制造的麻烦,他怎么过得跟没事人一样?你没有钱,他不是工资比你高么?你让他给你钱啊?”
“姐,你不知道,我们俩在老家,都有弟妹在读书,我和晓东的工资,都要打一半给家里的,我们自己留几百块零花。晓东也没有多少钱。姐,你就帮帮我吧,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有点愤怒了。
我觉得自己被消费了。
就因为第一次体检碰到了,我没有明确拒绝她的不合理要求,我领了好人卡,从此意味着我要给她的愚昧无知来买单吗?
我呼吸的气息明显加重了,神情难看。大群看在眼里。
但大群没有放弃她的要求,一直在求我借钱。
我猜,这才是她约我出来见面的主要原因吧。
我愤怒地从钱包里拿出了二百,重重地拍在饭桌上,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我希望,从此不要再和这个大群有任何瓜葛,让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05
这段过往,渐渐被时光封藏。
那顿饭后,我就删除了大群的手机号。我安心工作,想把那30毫升的淡黄色液体以及二百块钱,努力地从脑海里彻底抹去。
日子过得很快,如今的我,早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日渐忙碌的生活,每天新认识的人,碰到的新鲜事,都让人欢欣鼓舞,应接不暇。
今年春节,我回公婆家过年。大年初二,恰好老公的堂哥堂嫂请客吃饭,堂嫂专门跑来喊我过去陪她的弟媳。
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我陪人家。原来这个新媳妇刚嫁过来, 是个四川女孩,听不懂家乡方言。
堂嫂家挤满了客人,都操着方言在热聊,体贴的堂嫂怕她一个外地人,落单无聊,便找我这个“资深外地媳妇”来作陪。
我乐呵呵地应允了,跟着堂嫂就走了。
当我看到眼前那个身穿橘红色棉服,一头枯黄短发的人时,我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似乎是张似曾相似的脸,可惜,我的大脑却在此时当机。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出于礼貌,我友好地微笑,客气地和她道了声:“新年好!”
对面的人,也定定地看着我,几秒后,她也说了句:“新年好!”
随即,我们很有默契的同时安静下来。
“你是?”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最后又尴尬地用手捂住。因为我看到堂哥堂嫂的目光,在我们这个方向扫视。
我喊她走到院子外面溜达溜达,她顺从地跟在我身后。
等我们身后再没有目光和喧嚣时,我才不确定地开口:“你是大群?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大群笑了笑,我分明在她的笑里,看到了嘲讽的味道。
06
“姐,咱们真有缘。走到那里,都可以碰到。从苏南到苏北,从城市到农村。”
我眼前的这个人,细看是大群。但似乎又不是。她身上,多了很多东西。曾经那个无助卑微的大群,已经不见了。
“姐,那次事后,我和晓东就分手了。我也换了厂子,后来又从苏州到了无锡,现在定在了扬州。在扬州,我认识了小平。”
我知道,小平就是堂嫂的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
一个有着帅帅的脸,但痞气十足的小混混。
说他是混混,因为他确实如此。村里人都知道这个混混儿的不学无识,混吃啃老。说起他的恋爱史,我这个和他隔着八杆子距离的外人,都耳熟能详。
他从高中毕业后,前后谈了五六个姑娘,睡大了两个姑娘的肚子,但最后都不要人家了,那些姑娘们也没有纠缠,拿着小平给的几千块钱,屁颠颠地走人。
小混混的钱,都来自父母。
他的父母都是农民,种地,养猪,养鸡,养鸭,种菜卖菜,捎带打零工。什么赚钱就干什么。
老两口就堂嫂和小平两个子女,堂嫂已经出嫁多年,就这个宝贝儿子一直浪荡着,挥霍着父母的血汗钱。混混儿子折腾了这么久,老两口的家底还挺殷实。
这不,听说老两口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在扬州给儿子付了首付买了房,月供由小平自己承担。
混混小平做什么工作,没人知道。据说,黑白两道都还有点路子,一般人也不敢惹他。
我从大群的脸上,解读到一种了然。那就是我知道的关于混混小平的故事,她都知道;甚至,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她也知道。
大群淡淡地笑了笑,化了淡妆的脸,看着颇有几分惊艳。
“姐,你会打牌吗?”
虽莫名其妙,我还是点了点头。
“你会玩掼蛋吗?”
我又点了点头。
“走,那边有两个嫂子,也会玩,我们去掼蛋吧!”
大群说完,扭身就进了院子,我紧跟其后。
果然,村上另外两个我认识的嫂子,也想玩掼蛋,我和大群的加入,刚好一桌牌。
我和其中一个嫂子是对家,大群和另外一人是对家。几轮下来,我赢了大群二百多块。
大群给钱给得很爽气,嘻嘻哈哈的打趣说,牌运不好,手气太臭,一脸的云淡风轻。
我却看见她对家嫂子的脸色,好似霜打蔫儿的茄子。
07
堂嫂家吃过饭后,我就再没看到大群。听堂嫂说,她和小平一起开车去扬州赶场子去了,那边有朋友请客吃饭。
我居然涌起一阵失落,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会嫁给这么个啃老的混混儿的;还有,过去的这么多年,她过得怎么样?
我郁闷地发现,大群的几声姐,叫得我真假莫辨了。
直到春节假期结束,我和家人返回苏州的路上,手机进来一条短信,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字眼:“姐,谢谢你当年的二百块。刚才掼蛋还给你了。”
看完短信,我竟怅然若失,心头涌起无限的惆怅。没想到多年前借出去的两百块,竟然用这种方式收了回来。
大群对我的生疏态度,让我不由地想起当年厕所偶遇时,她的热情和诚恳。
我和她的区区三次见面,无法让我更深刻地了解她。我也不知道她为自己人生所做的每一次抉择,是否都无怨无悔。
但是我始终有句话想告诉她,很多时候,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决定自己的家庭贫穷与否,甚至无法得到良好的教育,面对生活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潦草地对待自己的人生。
因为要为仓促选择买单的人,始终是我们自己。
但这些话都没来得及对大群说,她已经再次匆匆从我的生命走开。
今年国庆,我从堂嫂那里听到了大群的近况,大群有了身孕,就要当妈妈了。小平因为耐不住寂寞,又在外边拈花惹草。
大群多次争吵无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孩子的降生。
我听完懊悔不已,或许该早一点把那番话跟大群说的。
但是,屡次疼痛的经历都不能让一个人改变,又遑论几句逆耳的忠言呢。
我只有一声叹息。
格格说
我们无法扭转他人的命运,只能过好自己的人生。
希望每个人都能够慎重选择,为自己的人生把好方向盘,我的生活我作主。
言谈或许无法影响你想影响的人,但榜样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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