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中,有多少风霜要让人煎熬?俗世多么深沉,要参透、深谙一些世事,需历经多少曲折离奇、千回百转……
尘缘是神圣、玄妙的东西,漫漫几十载,回味那年秋风秋雨,仍觉一丝丝凉意。回溯那秋阳,却有一股暖流会蔓延到身心……
那年,我经人介绍结识了一个村姑,跟她来往中,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她父亲,一个普通农村老人,言辞竟透出了古文化底蕴。
我跟他女儿相恋,一开始便憧憬着美梦般的未来。那年,老人家看上去约古稀之年了,我称呼他伯伯。初次走进伯伯的房间,对书籍敏感的我马上注意到一个书架上摆满密集的书籍,我很惊讶,很没礼貌地翻阅书本,居然有四大名著、《世界五千年》、《梦溪笔谈》、《封神榜》、《唐诗三百首》……
伯伯女儿在发廊打工,人称“发廊妹”,这职名意涵放荡,遭人揶揄!我跟她交往,却感觉不像人们传扬的那样不雅,只是感觉到她孤高倔强。
秋风凉飕飕的,那村子旁雨湿的荔枝林让我寒透心脾!正是在那,她曾出言讥讽我不斯文,纵使怎样打扮也褪不去农村小伙子那种粗俗的底色。是啊!我以种田、到河里捕鱼虾等等为生,太阳渐渐把我塑造成肌肤黝黑的男子。而她那么皙白,虽不很端正,嘴唇略粗,但一眼看上去总算秀媚。
我回到家,夜里辗转难眠,浮想我跟伯伯谈唐宋诗辞,也谈古论今……臆想到发廊妹家里人及媒人等是尽力撮合我俩,而我不是她心仪的男子,便以让我很难堪的方式逼迫着我知难而退。
秋风如刀,刮痛脸颊。我浮想到那村边的小河泛起涟漪,总似嘲笑我纵然寄情于她也是枉然。但每当想起跟伯伯谈论古诗词,他向我娓娓道来,让我感觉他的温厚,仿佛我的到来,撕破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孤寂。我禁锢不了涌动的思潮,于是又买了猪肉去探望他,因为当年吃猪肉是有点奢侈的了。
在他家,我根本没法跟发廊妹沟通, 既然结合的机会很渺茫,以后我就不想再找她,就让那儿的一切成为一段美好回忆吧!
其实当年我也买了不少文学书籍阅读,除了四大名著,还有《艺海拾贝》,《梅花三弄》、《写作语辞汇释》、《历代聪明人的故事》、《练笔之路》、《世界未解之谜》……一大堆《流溪》、《丑小鸭》、《花地》、《广州文艺》、《佛山文艺》……等等文艺杂志。书架约两米长,一米八高,几乎摆满了书。有点弱智的养父见我看书时,总会说我浪费时间精力,纵使下雨天,我心无旁骛,他见我看书也唠叨几句。有人来串门聊天扯东扯西反而面露笑容,尽管聊到深夜打哈欠……就在那时,有一天趁我不在家,养父拿备用锁匙打开我房间的门,把我的所有书卖给了上门收买废品的,养母也没有阻止他……
当我回来知道了,像晴朗的碧空一声炸雷!我几乎昏厥过去……我很清楚埋怨养父于事无补,他不识一丁、不可理喻,譬如说牛肉是猪肉就铁定是猪肉。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为了家作出了毕生的努力,他也辛苦了……
我多少晚失眠,仰望星空,繁星在黯然神伤,秋月也苦丧着面,猎猎秋风绵绵不断吹来万支利针刺向我的胸膛……
年轻的我不仅爱看书,也是写作爱好者,虽然攻入杂志和报纸的作品少得可怜,但这份热爱依然像盛夏的娇阳。没了那些书籍,我有点思想迷惘,甚至有点失魂落魄……想起自从《流溪》杂志停刊,曾经指点我写作的陆镇康,宋建慧老师,还有许多笔友也失散了,很久没联系。没有人开解心结,我像在风沙漫漫中迷失方向,我有点似水浮莲……陆老师,小宋老师,你们在哪里?
时下已秋收,媒人公忽然来到我家,苦口婆心地劝我帮发廊妹家割禾,“稳定”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提到发廊妹,我却想到伯伯的书,触动了自己对于书的情殇,心海里顿时恶浪飞溅!想到伯伯夫妻年迈,我也乐意帮忙,以便再一次倾听他讲文学文化……忆起发廊妹嫌弃我不斯文,我真想扮斯文一次。我有点零花钱,于是到街口一间有点名气的一乐也美发厅洗剪吹,又到商店买了新衣服、新鞋袜。第二天一早又买了些猪肉、水果、合桃酥饼、香烟等礼物,带着一丝“希望”到了他们家。
他们一大早已到了田里割禾,当我找到他们的责任田,正下田时,发廊妹说不欢迎我来帮忙,随着淡淡的一句“你走吧”的话音刚落,我顿时像被一大桶冰冻的水从头泼洒,冷冽由头渗透到脚趾!伯伯马上对她厉声斥责。
那是我到他家的最后一天,记忆永不消弥!那时我敬重伯伯,下意识地帮他们干完活,晚饭后,媒人公夫妻和他们好几个同村兄弟也来共聚,一个中年男人说:“先生,你天天看书有什么用?读唐诗和史书等等能生钱吗?我们农民看书根本不切合实际,只会白费神……”
那年代在农村被称之为“先生”的人多为以前的私塾先生,估计他也是。
须臾间, 他在苦笑,像是置身荒无人烟之境那种孤独的苦笑,说话语调隐藏悲凉:“你们……错误地默守成规,跟文化脱节,接受了农民就是该粗陋、俗气,是不该看书学习的。除了干农活,便只应该串门喝茶、打扑克,吸烟喝酒等等排遣时光,对于看书反而抱有一种羞涩感,认为看诗辞和历史书便是荒唐……大多数人对历史发展一片空白,认为耕田人无须知道这些。为了糊口奔波劳累,不安于现状而有所渴求,却不会反醒千年来停留在依赖牛来耕田……”
他还说到许多农村人虽淳朴,但语言俗气、生硬,对许多事物表达含糊不清,正因忽视了文化,对接触当时最能传递文化知识的书本感到别扭,没有读书的氛围……
他侃侃而谈,能一直用心聆听的只有我和发廊妹,其他人的神色虽似有点幡然醒悟,却很快听不耐烦,扯到其它话题去了。
媒人直接询问我跟发廊妹的事,甚至催我跟她办结婚证。发廊妹一听,脸色刹时像阴云布天,瞪着眼睛斜瞟了我一眼,冲着我倔气地说:“我是不适宜结婚的人……”我预料到她会有此举,尴尬、自尊却告诉自己是时候离开了,那刻我连道别的言语也说不出口,媒人夫妻追上来安慰与挽留也是徒劳……
半年后,媒人公又来找我,捎来发廊妹的消息,说她对我回心转意,我却仿佛听到了寒雨潇潇、感到了冷风刺骨!看到了自己像悲凄的小鸟飞鸣在永夜的雨幕之中……那刻听到多温情的轻声细诉也索然无味了。
一条小河由上罗而下,流经发廊妹那村,再流向小海河,就是我们江埔禾仓村地带,而当年小海河的最下游汇入流溪河之处,河岸有一条村,她正是嫁到那里。我臆测缘起缘灭,笑叹天意如此,于别人看来也许是牵强的解释,于我看来却是逼真传神。
时光荏苒,许多碎念像流云匆匆掠过长空,远飘千山之外……
伯伯许多年前已经离世,我依然偶尔幻听到他那些高论,叹惜那年代将那些高论掩没在无知的氛围中。时代在不断召唤这些声音,将其化成灿灿华光,并洒向广袤的从化农村大地!记得那秋天风柔日暖,秋阳如金的日子,让我的思潮仍闪烁着光粼,永不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