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 it love


刚满十八岁的孩子不懂爱。

尽管陆希已经顺着大波潮水涌入大二的生涯,实现和比她稍大的人群并排站在所谓的相同起跑线边缘。只是,当建立革命友谊的枪声响起,只有她误以为是发令奔跑的讯号,撒开脚丫子向前冲去,跑到终点线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个手拉手找同伴的玩法。

大二伊始,她不免有些灰心。自以为赢得了比赛,其实开枪前就出了局。

寝室里的周边床铺开始陆陆续续出现真丝睡衣,法式香水。只是她仍旧穿着她乡里乡气的猪宝宝随意上下楼提热水,大夏天里独自一人抱着大半个西瓜,还没意识到脸蛋上已经贴上了四个大字,没有男票。

偶尔会停下来想想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那个叫做稽方的人。

长头发,中分,落到肩膀的部分微微上卷,白夹克,蓝衬衫。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天。仿佛一个冬日暖阳里刚初生的男婴,享受着上天公派给他的福泽。仿佛与天使之间,只差一双翅膀。

生活在这个多半歪瓜裂枣,信奉知识就是力量就是金钱追求知识胜过一切的理工科学府,她忽然感到一阵清新的山风。像她常吃的青皮黄瓜,略微带点奶乳味。又像闻到一块桂花糕,带着月光的清甜,拂过她夹着建筑力学课本的左肩。

脸上莫名地开始烧红,又一溜烟地小跑回宿舍,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桑叶落入她蓝紫的发梢,只听到震动,看不见呼吸。

稽方是这个学校里的另类。走进理发店烫了个大多女生都不敢驾驭的水纹浪,带着从时尚大片中走下来的气质来到人群中央。说话声奶里奶气,像刚睡醒的新生儿。后来相处地越久,陆希渐渐发觉,他就是个圣洁得不沾一丝肮脏的巨婴,让人嫌弃,却又更让人怜惜。

“何不食肉糜。”陆希忽然间想起这句话。他大概是那种会说这句话的人。仿佛一滴水,融进她干燥的生命。清澈而又透明。她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反而从心底深处幻生出一种羡慕。

陆希觉得自己应该也算小半个另类,只是她心知肚明,即使是另类也分等级,就像正数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名之间一样,差了整整一个三角形底边上高的长度。

对此她终于认清自己的本质,在另类的队伍中间,也仅是个普通人。

毕竟牛顿的名言摆在那已有数百年,物质的状态不随其所处空间的改变而改变。一切事物都具有惯性,平凡亦如是。她在镜前又挑了挑自己紫蓝的马尾,由前至后,因为洗过多次而逐渐退出层次感,陈旧的,反而更让她真实得心安。

在大学的汪洋场中,不过是个没有大背景也没有大故事的女同学。

而如今,这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忽然从心底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击,仿佛一粒种子冲出腥臭土壤,呼吸着斑驳的微光。

陆希觉得自己是喜欢稽方的,因为会幻想得到。

今天是校庆九十周年纪念日,陆希照了照镜子,决定去面试校史馆的礼仪讲解员。她特意向室友借了一套正装,出门时外面正下着雨,手伸进空中触了触,不是很急,雨点也不大。陆希犹豫了一小会儿,举着本书冲进雨雾里。

面试官竟会是稽方。

她一时间无话,赤手赤脚站在教室中央,灯没完全开起,稽方坐在那头有些昏亮,身旁还有很多人,和她一起面试的人,一起面试她的人。可是她只看到稽方。

仿佛一道光。射中她的心脏。

不记得回答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是怎样被询问的,走出大楼的时候,陆希恍恍惚惚,眼前还是那件白夹克,蓝衬衫。

错以为是幻觉。

“一起吃个饭吧,”稽方向她伸出右手,“就当是为上次的事情道个歉。”

“嗯哼?”

“嗯。”

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逐渐加大的雨点里。稽方在前方和人打着电话,对着凌乱天空,一滴滴水珠在她脸上碎裂,滑落成一个个的孤岛。看着身前外套上分明的白,陆希忽然间很想谈一场恋爱。

跟着稽方去吃街边小火锅。嗒嗒的雨在头顶支开的雨棚跳着,邻桌传来混着酒瓶的嘈杂,嘶嘶烤着鱼,酥焦的滋油声听起来像刚刚接过一个湿吻。

就在张开的塑料棚底下坐着,锅里咕嘟咕嘟爆着气泡,举到水面,和红油一块爆开。拌着生硬塑料皮边缘滴答的水,陆希一点点往锅里烫着红薯,肉片,还有生菜。

“为什么要把生菜弄熟?”

“嗯哼,不然呢?”

稽方抓起一片生菜叶,放了几片培根一卷,顺了点调好的酱汁,举到陆希面前。“收下吧,小陆希。”

咀嚼的动作停滞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干脆什么也不说。陆希隐约觉得有些好笑,接过眼前这个脆绿色肉卷,大口咬了起来。

清脆的香甜感从嘴角荡漾开来。陆希忽然觉得生菜叶还是生着有些甜。反而是烫熟过后有了一身莫名其妙的疏离。

大概人也是吧,越是靠近,就越是感到自己渺小,无知的巨大。

她看着身边这个一本正经将市民小火锅吃出王室感的男生,忽然就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眼前对生活兴致勃勃的大男孩,好像不论身处哪里,都像站在世界的中心。陆希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其实有很多种人。擦肩不过几秒,又或者朝夕相处,可总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都相隔很远,太远了。像是隔了一条银河的距离。

你不知道那个端着搪瓷碗从你身边擦肩而过的乞讨者都经历过什么,就像我们即使相隔很近,也做不到真正的唇齿相依。

“我和你不一样,”她继续说道,“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我只想要吃饭。”

雨莫名其妙的停了,就像心动莫名其妙的来。耳边轻卷着风,不自觉地想要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于是他们在街边游荡,风穿过敞开的大衣进入皮肤表层,稽方握着她冰凉的手,仿佛握在陆希心上,暖暖的,像冬天的枯树枝长成了枝繁叶茂,浓浓的香。

路过一家鸡排店时,稽方松开了她的手,走进去几分钟后,捧着一只白色纸袋又走了出来,让陆希觉得真像个孩子。

“陆希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种人。”他往陆希嘴里放了一大块炸鸡排,然后舔舔自己浸油的手指。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我也要吃饭。”

好像嚼到嘴里的那块孜然撒得过多,咀嚼的动作停滞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被风刮过的冬天,让陆希莫名其妙有点想哭。

他们不是同一种人。不是的。

陆希回到寝室,寂静的桌面又落了灰尘,按下开关,氖管在电击后轻闪着光,几次反复着,又从头来过一样,等了足够久,终于还是亮起,灰白的光明。

橄榄菜的罐子已经堆到九个高了。

她每天都会打食堂的白饭,只需要四毛钱的那种份量,或者像今天一样,吃其他人的白饭。

每天勺一小勺罐头里的橄榄菜,混在半热的米饭中,化开变得油黄,酱油色的缓慢蛰伏,就像这段空窗,没有尽头。

她不知道还要堆多久,才能堆满她想要的那双VALENTINO。或者又堆到什么时候,她对奢侈的渴望会浑然爆炸,然后消无声息的阵亡,心甘情愿用着淘宝款,变成长着痘泡在韩剧里的庸俗少女。那些攒了很久的钱,会一口气化作一整顿豪华火锅大餐,送进她本不饿却总是空虚的腹部。填补上那些不合时宜。

看着镜子里那头深蓝的长发,透过发帘看到身后的九个橄榄菜罐头,忽然觉得与众不同没什么了不起,挑得起生活重担才是。

第一次,这么渴望着面包。

看了看时间,九点一十八分,拉开椅子开始写小说最后一段结局。要给那活在笔下的罪犯判处死刑。

行刑时间,十点零八分。

她喜欢编故事,从小就是班里编得最出色的那个,但却只仅限于小学。升入初高中后,陆希的作文总是让老师看后直摇头。因为偏题。

有时会想,是不是整个人也跑偏着呢。

她不知道。

只是她如今很确定一件事。她和稽方从来就不会是同一类人。即使身处同一层餐厅吃饭,也不会轻易去点当红炸子鸡。她会是那种冷冷坐在靠墙那侧餐桌,和掉粉块的墙壁共吃一碗凉面的人。

一直都这样,除了那些很执着的事,她平常习惯了低调讲故事。

“只有这样我才能分清仅有的光芒应该照射向哪里。”

很久之后的陆希靠在稽方的肩上,朝他耳朵后背吐气,在他身上有一种类似蓝调的气息,如坠雾里不愿醒来。

稽方搂着她,说这样真好。

眼前的灯逐渐变得昏黄,再次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合上电脑准备睡觉。

她一直写到深夜,室友均已熟睡,不止一次听见鼾声,磨牙的尖锐。她需要耳机。

他人暴露在可靠黑夜里的习癖,被陆希一人偷窥去,总还是有些尴尬,却也并没有什么抱怨。觉得黑夜是最包容的母亲。

台灯笼上一层床帘发着光,在黑暗寂静中突出的透亮。床帘化为旧神话中的一只金钗,轻轻一划,分成里外两个世界。一边是所有人,是任何人,另一边又只有她自己。一边是独自一人,另一边依旧还是独自一人。

和衣躺在无尽黑暗里。从她的位置可以清晰看到远处很高的电视塔,上面有持续的光,一直能照到她的眼里,她掐起一小撮头发贴着眼睛,对着那点光静静把玩。

闭上眼,又睁开。真想尽情地飞一次。

眼一晃,朦朦胧胧来到和稽方相遇的那天。她将酒瓶子扛在肩上,翻出大块白眼球看着面前这个,振振有词批判着工业化建筑的年轻人。

“你知道太阳从什么位置照进房屋最好么,懂得砖拱的结合方式。灌过水泥砌过砖么,知道混凝土里水,石沙的比例么,”陆希抹了下快要掉出来的鼻涕,继续说道,“这些都不知道的话,那木结构呢,钢结构呢,全国的钢铁生产总值呢?”

“如今,钢材成为最节能廉价的新世纪材料,从流水线上制作好各种零件最后重新组装,厌弃之后又可回收再利用,这才是工业化建筑的特征。”

事后陆希酒醒,想起当时把那瓶酒架在那男人脖子上的情形,居然并没有任何追悔莫及,反而觉得自己就得这么酷。

“看不出来你还懂挺多。”男生饶有兴致看着陆希。

她学着北京人,食指从下巴尖儿上往外冲稽方一戳,“我们学建筑的什么不会啊!”让人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陆希隐隐约约有些小得意,终于有了一丝舌战群儒的体验。只是她没想到,最后的那个动作有点滑稽,稽方用力忍着,才勉强恢复为正常笑容。

于是她又多加了一句。

“即使不会,也只是暂时的。”

甩了甩头发,把啤酒扛回自己肩上,大步流星从他身后走掉。

“再见,小陆希。”他回过头朝她挥手。脸上挂着挑逗的笑容。一把蜜糖撒到地上,蹦蹦跳跳,远处的远处升起一条彩虹。

陆希和稽方渐渐熟稔起来,经常一起上下课,一起看书写字,偶尔会吃一点稽方的白饭。

相处久了,就知道稽方其实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永远热情。他时常会看着天,抽着他的万宝路,然后不发一言。或者坐在香樟底下,读他喜欢的艾略特。

过去和未来就在这里回合/无去无从/无升无降/

只有这个点/这个静止点/

我只能说/我们曾在那儿呆过/但我说不出是哪儿/

我也说不出呆了多久/因为这样就把它纳入时间/

其实陆希心里明白,每个人都和第一眼看上去不一样,那些嘴角始终上扬着的人,那些随时都像面对着快门一样保持兴奋的人,都比看起来的要抑郁,阴暗些。

尤其是深夜,躺在床上,靠在冰箱边,望着桌上细碎的泡面渣滓发呆,下雨天,望着苍白明月。从皮肤深处慢慢向外扩散着孤独。

那个时候,总是很希望身边能有另一个人。可又希望最好是孤身一人。

尽管在陆希看,所有人看,稽方自己看,他都应该是要高兴的。领着最高等级的奖学金,又是学生会的主心。家世清白良好,谈吐不俗。陆希一看就知道,定是从青花瓷中养大的小孩,没有经历过黑心阴暗与跌倒的挫伤。

这种长久泡在星巴克中的潇洒,的确和历经十几年奋斗的滋味不一样,连带着头发丝,都洋溢着自信,那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然而稽方也只是喜欢待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上着油画。

那个地方很安静,空荡荡的,走路会有声响。窗框边摆着塞内卡的石膏像,鬈发松松散散耷在脑袋上,诉说着这个落魄又苍老的灵魂。只是没有养花。

“陆希,这个世界上,人是天生就会微笑的。”他放下手中的笔,

“只是在之后某段时间里,你会渐渐遗忘这个技能,然后你会走过很长这样的历程,再重新笑出来。”

“当然,也可能不会。”他给自己围了块围裙,将熟褐与群青混在一起,稽方很喜欢这两个色系的搭配。“因为它们很朦胧,有有些暧昧。”稽方坐在高凳上方,认真抹着色,他总是很喜欢去描绘一阵阵涌起的海浪,或是混上素粉与柠檬黄的日落大道。

“这些都是画给别人看的。而这些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稽方撤掉几块盖在画框上方的灰布,露出的东西让陆希吓了一跳。

这是一些断开的手,破碎镜子。混着炸裂的鲜红与暴戾。又或者是一些密集圆点花纹,混着草间弥生的前卫风格。暗黑色系的强烈视觉冲击,吃惊不已。这个男生的内里有着相比于外表还要更不同寻常的爆发力。

这次,稽方画了只大鸟。黎明的树林里,暗蓝混有墨色的云块,层层叠叠的山峦依偎在尽头,一只大鸟拼劲全力张开羽翼,于昏亮的微光中穿行。没有声音,也听不见呼吸。

看上去疲惫得就快要掉落。

他们出门散步。“那么你呢,”陆希站直了问他。

“我啊,”稽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曾经我想要全世界都为我让路。可是后来,我只是希望,我的一生能生于安乐同时也死于安乐。”

直到现在,陆希还能记起稽方当时的样子,像只傲世的小兽,刚挣脱囚禁的樊笼。

“所以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开心点,做喜欢的事。”他抓过陆希的手,合在他手上比了比,“真小。”紧紧拽着她踩楼梯,上到天台去看夕阳。

“我常看你的文章,我是你的粉丝。”

“其余都很好,只是结局处,那个人不该死。”他停顿了一会儿,“你将他塑造成一个令人同情的悲观角色,你应该明白,他其实无罪,即使是触犯了条例。”

“我们其实都没有罪,有的时候,死反而是一种解脱。如何痛快地活才最复杂。”

许久,稽方都没再说话。陆希忽然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靠着他,一言不发。

他转过身,在天台的最远处唱起一首英文歌。

No I don't care if I sing off key/I found myself in my melodies/

I sing for love I sing for me/I'll shout it out like a bird set free/

这是一首很有冲破力的歌,陆希第一次听就爱上了sia。只是出乎意料地,原来男性的嗓音也能唱出青春的激动人心。

稽方的音量逐渐放大,大到最大。成为一种抒发式的狂欢。

陆希看见他在飞。

硕长的风衣被风吹得敞开,像一头发怒的猛兽。陆希站在他身后,凉风吹动着蓝紫色发帘,一点一点,拉长成顽疾。盯着前面这个男人的发际线,她忽然觉得,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让她深爱着。心中掀起狂浪,像是来了一场海啸。在心底地动山摇。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是同类人。都渴望着飞翔。

陆希走上前去,抱住他。

后来只记得,她跟着稽方一起,将这首歌唱了很久。久得就像迎接了一场春天。一次又一次的无限循环。那天有很好看的火烧云,一直从天际的尽头烧到天台,延伸出宽广的热情,陆希第一次觉得世界这么美,美到无穷。

那是陆希见过最美的火烧云,也是和稽方一起看的,最后一次火烧云。

“陆希你要写下去。写到白头的那种。”

她怔了怔,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对她说这些。还是当着她的面。

“你知道吗。我有时会梦到以后的自己,还是很穷,没有养猫养狗,也没有性生活。偶尔街边下雨,就一定在某个灰蒙蒙的铺子上,喝着碗热粥。”她看着夕阳沉默。

“不,你以后将会变得很富有。”稽方盯着陆希看了很久,很严肃很认真地说。

“我大概能看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陆希笑了,用手拨拨头发,“可我不愿总是那样孤独。”

“每个人都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只要你想。”他燃着一只万宝路,松松垮垮吐出,“只要你想,就能活下来。”

“不管怎样都能活着,或许会遗忘很重要的执着,会被世界洗出黯淡的光,那些钢铁般深深嵌在心里的,让人在某一天被轻易拔出。”

“但你最终还是会活下来。”

“开心点,陆希。”他挥挥手,“再见。”

说完这句话的稽方,转身走进这个上海永不凋零的浓密冬天。

那只大鸟,于静谧黎明晃晃悠悠地飞行。昏暗天幕逐渐破晓,透出碎裂刺眼的亮,微薄的雾气环在身边,一丝丝的红,微红,黄,月黄,粉,藕粉,扩散,消融,混着惺忪的疲倦气息。

那只鸟直直撞在山峰上时。天空彻底变得透亮。

陆希看在眼里,分不清是梦,是醒。

随后的整个冬天,陆希没再见到稽方。不可预知地从生命中消失,就像一只鸟,重重地闯进,又轻悄悄飞走。

这个冬天在尾巴上下了几场雨,凉凉的,凉在心里。陆希捧着姜茶站在窗口,胸口还是狠狠地疼。

初春开始时,窗台左侧的土壤中开始长出尖芽,向外透着淡淡鹅黄。

她在校门口,看见那个在稽方口中称作母亲,在十字街口见过一次面的女人,看到那张平静没出现一丝皱纹的脸。

只是右肩上挂着黑纱。

黑色的花在这个初春中绽放,尽管冬天已悄无声息地路过,但还是觉得冷,从骨子里起始的那种冷。陆希觉得双腿有些颤抖,禁不住的风一吹,两行泪便落了下来。

“所以我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开心。”尽管每次结果都是那样不尽如人意。

“只要你想,你就能活下来。”只是我不愿这么将就地活下去。

“陆希你要写下去。写到白头的那种。”一定要带着我的那份热情,勇敢地写下去。

“开心点,陆希。陆希再见。”永别了,我的小陆希。

陆希突然擦着旁边人的肩膀飞快跑起来,绕过那些高大美丽的香樟,绕过密集的建筑群,跑过那些地面上残留的花瓣尸体,跑过一大堆不怀好意的灰尘。就这么一路向前跑着,始终不敢回头。从胃里向外掀起一股股莫名地难受。

她不知跑了多久,如此不知疲倦。

很久很久之后,在一块新翻的草皮前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忽然嘴里涌至一股从喉咙起蔓延的血腥味,身子向下一弓,毫无保留吐在青草地上,甜甜气息从地表扩散进她的肺,莫名其妙又想到稽方,狠狠哭了起来。

她知道,稽方再也不属于这里。或许从没属于过。

她紧攥着那张稽方母亲交给她的白纸对着路边的草丛吐了很久。鉴定报告。重度抑郁症的鉴定报告。署名稽方的鉴定报告。

已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碎掉了。留在了这个永恒的冬天。

都结束了。不仅仅是稽方而已。

时间总是很慢又让人焦心。很久很久,久得足够。直至这黑色炸弹在校园砸出的震惊变为陨石滞留过后遗留的土坑。上海的冬天,依旧有着永不凋零的落寞。

陆希从洛杉矶落回这里。距离此处已整整八年。那个冬天稽方离开后,她在紧接着的下一个冬天也同样离开了上海。离开了这些好看的香樟。离开机场的那个瞬间,自己轻得像是要飘起来,要飘到高架桥上,俯瞰这个为她注入生命的城市。一切都恍如隔世。

整条街的香樟都光秃秃,除了偶尔的几片垂死在地上,被环卫工人遗忘。从陆希的远处走来一个人,缓缓,缓缓地。

陆希怔了怔,一时间捂住嘴巴。有东西顺着记忆从眼睛里流出来。一瓣瓣碎开化在地上。

他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被冬天冻得光溜的脑袋,轻轻向她微笑。

她看着这个很久很久以前爱过,还在梦里向她挥手的忧郁诗人,忽然又从心底衍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心动。那是一种时隔多年,和从前全然不同的体验,那是越过,在思念中沉淀,销声匿迹了多年忽然在这个刚下飞机的上海被重新回味。

她把手放在他头发上,脸上,滑下来直到脖颈,深棕色毛呢衣的领口,眼泪一点一点地落下来。原来这个她思念着,在很多个夜晚失眠时一晃而过的男人,也不过是那么普通的一个人。也可以一点一点的被触碰,也那么真实。

“你还在继续写诗吗?”

陆希觉得自己的十年因为他苍白而又透着光亮,因为他,陆希总是得片刻不停地去追逐。像是一种指引,即使是那朵花无端枯萎了。

周围空荡荡的,只能听见女子轻声的呼吸。

她站在街边玻璃橱窗前,望着里面那个假发模特苍白的脸。中分长发,白夹克,蓝衬衫。

很久后她抬起手,摸到一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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