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汲水者,这个名字让我头脑中同时出现三幅画面。第一个是安格尔的世界名画《泉》,那个举罐倒水的裸体少女。第二个就是老吕,穿着整齐的衣服。第三个画面才是泰山汲水者,一些老头和老太太,也穿着衣服。我认为三者是分开的,可它们又常常在我头脑中混为一体。先说说最熟悉的老吕,所谓的熟悉,也只是几天之内的熟悉。当然,有的时候,几天就是一辈子。
每天早上老吕漫步泰山边,采回来天地阴阳之气,把十天的学习生活打扮得花枝招展,精气十足,这真让人羡慕。我一直想和老吕走一走泰山,晚上约好,第二天却不起,日子就这样拖延下去。
老吕又在群里发信息,五点四十出发,求同行。那是学习生活的第九天,如果再不起来,泰山的早晨就不再出现于我的视线。我就成了博尔赫斯骑手故事中的驯兽人,任凭夜色浓密得像个破渔网把我罩在那里,宾馆外天空的颜色看都没看上一眼。
厚厚的窗帘控制着房间内外,要用力才能把窗外的风景拉进来。那时,才知晨光多么会闹,它们蹦跳着让人起床,比一只闹钟响亮。躺回床上,我再也按捺不住这个明亮的早晨。
于是,这个早晨就热闹开来,在第九个早晨,九个人开始行走,用声音、身体、脚步和迷迷糊糊的幻想,努力从晨光中分辨一天的质地。正如尼采所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老吕走得飞快,慢慢地我们适应了节奏。老吕不停地问,要把你们带去哪里?他想着最美丽的地方,但就是掂量不出来。就问,你们看山还是看水,还是樱桃园?他知道除了看山,还要看水,否则你就白来泰山一趟,更谈不上学习文化知识。要知道,我们早上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要赶回去吃早饭,上午上课。因此老吕踌躇起来,他说,要不然兵分两路,喜欢看山呢,就去看山,喜欢看水的就去看水!
多大的缘分组成这支早晨行走的队伍,又怎能轻易分开。我们就近选择了上山之路。山路上站着一群卖樱桃的人,他们背靠樱桃园,手中每一颗大樱桃都是那样新鲜。要价28元每斤,回来之后,在城市里的价格为13块钱每斤。城里人尊重价值规律,山角下的价格没人比较,他们自己垄断。
山角下的拆迁让房子变成了废墟,仍有几座单薄而矮小的上世纪建筑立在那里,在泰山的庇佑下,经过了世纪风雨,爬山虎、紫藤等植物环绕着,生机勃勃。树丛中躲着一个碾子,不是装饰品,是真正的辗子,看模样不久前还辗压过粮食。几个人推着青色的大石头转圈,两块石头相磨,笑声朗朗。
当水泥路把脚底的涌泉穴磨得发热,我们接近了泰山。老吕叫道,泰山日出!
但没人在意,走路的走路,说话的说话,还有人盯着路边草木发呆。因为不是正门不是山顶,因为这时已是七点钟,而五点才是日出之时。于是那太阳躲躲闪闪的,又退了回去,似乎因为地位不够正宗而羞愧不已。
虽处在边角位置,我们也闻到正宗的泰山气息,树向天空生长,草散发芳香,栗子花浓烈到了香味的最高境界,就像榴莲的臭味。一阵山风之后,每个人的衣服像水流,带动鱼儿四处游动。山石围住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树,又青又小的果实等待着成熟。过客和土著的区别就是,他们没时间停下来等待,他们也不会停下来,青涩时相遇青涩,成熟时相遇成熟。
就在这时,我们碰到了泰山汲水者,他们站在狭窄的小道边休息,身边三四只白色的塑料桶。他们用手向上一指,一条弯曲的黄线在草丛中出没。其实不用指,也就这一条道儿。
早晨的时间,只够我们走到这里,走到了一处有泉水的山窝窝处。三五个老年人蹲坐在那里,一个老年男子拿着特制的木勺不断勺水,泉水边上垒了几块石头,防止落叶和天空中的灰尘。他们的方言听不太懂,但我们知道每处泉水都有个叮叮咚咚的名字。
我们几个人喝光手中饮料,用空瓶子盛水,清澈的山泉水在瓶中安静了一会,沉甸出来淡黄的颜色。
当广场舞的韵律唤醒了老年人,他们这才想起自己也有身材也有屁股,不是上下一样粗的大水桶。他们要精彩地活着,不能垂头丧气。于是他们辛辛苦苦爬上山坡,汲取山泉水。当老人把一瓶水举在天空,她就回到安格尔的画中,回到处子的单纯。
那天我们起得很早,就是为了记住泰山的一个早晨,就是为了记住早晨的一个边角,我们动用了九双眼睛,九颗心灵。当人们努力向上攀登的时候,那清清的泉水正在往下流。
其实呢,每座山都像一座倒立的酒杯,供奉给上天玉液琼浆,只是没人在意罢了。大伙扯着同伴的手,拼命向上爬,为了在最顶上看一眼日出,而忽略了身边风景。没看到日出的人懊悔无比,抱怨道,白来一趟。
此次行走,老杜年龄最大。他嚷嚷着,什么我总是最后一个。在行走中,他记住了位置,却忘记了年龄。美女刘飞需要一块泰山的石头,低着头四处寻找。或许她需要用石头来山盟海誓,吓唬一个老实的男人陪她一辈子,或许她知道泰山石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制成“泰山石敢当”,吓跑那些胆敢靠近她的大鬼小鬼。老何喝了一肚子山泉水,他想让自己变得纯情,结果纯情过度,肚子开始疼,被他双手抱着下山了。
回来路上,大伙走得心情灿烂,边走边比照,说道,山边的花,就是比马路上的少了几分浓艳和俗气。
回来之后,一个同学说这个早晨所有的同学都出动了,只有她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她感觉有点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