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前，元旦。

30日那天下午，带着孩子们，载着一直在宝鸡为我接送大娃的父亲回家。走在半路上，先生说，就在路边吃个晚饭好了，母亲估计在家用电磁炉做饭，我们这下回去一大堆人，还得在大锅生火，天这么冷，不必让她老人家再麻烦了。于是在路边饭店里吃了饭才回去。到家之后已经天黑，母亲果然没有生火。但是看到我们回来，她还是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洗菜、切菜、摊鸡蛋饼、炸豆腐、炒底菜……她这是给女婿明天早上做他最爱吃的臊子面准备呢。我在厨房里帮忙，母亲烧了一大锅热水 用来洗菜摆抹布擦案板之用。把菜从热水中捞出来放到案板上切的时候 ，短短几分钟 ，菜尖上就迅速结冰，我的手也是冻僵了，连刀子都握不住。回来时特地找了双棉袜子，可是脚还是冻得生疼，用母亲的话，就是“冻得像猴掐一样”。那居然是我们倒数第三次见面。

第五天。

今晚入殓，明天下葬，舅舅们把外婆送来了。外婆今年快九十了，母亲是她三个女儿中最小的，也是她操心最多的，因为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父亲给舅舅打电话，一向耳背的外婆去听清了舅舅和父亲的对话，问道：“是不是你碎姐殁了？”舅舅骗她“不是的，你听错了。”晚上九点半，外婆摸黑跑到三舅家去砸门，三舅妈开了门，她焦急地问三舅妈：“是不是你碎姐殁了？”三舅妈也骗外婆“没有的事。”可是从那天晚上开始，这几天外婆不吃不睡，每天站在十字路口张望。因为外婆以前心慌了，就站到十字路口去等，她的小女儿就会从路上走过来看她。可是现在，她无论多心慌，都再也等不到她的小女儿了。舅舅们觉得不能再瞒下去了，今天再不让外婆见见母亲，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外婆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过长长的院落，满院子的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外婆走进客厅，来到冰棺前，她表情平静，手慢慢地摸着冰棺，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仔细地端详着她的小女儿。她一定是回忆起她出生娇憨可爱的模样，她13岁开始参加农业社劳动贴补家用，她24岁嫁人穿着红衣俏生生羞怯怯离开她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她有了孩子她的孩子长大她当了丈母娘和婆婆，她的最小的女儿，她最疼爱的女儿，她经常来给送好吃的女儿，她们一起说整夜整夜话的女儿……如今不动不言语叫不答应。她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走到房间炕边坐下。父亲给外婆跪下，说：“妈，我对不起你！”我和弟弟给外婆跪下，我摸着外婆瘦弱的膝盖，强忍着眼泪，告诉她：“婆——我妈以后再也不疼了，也不用操心了，也不用劳累了。您还有我呢，我替妈妈孝顺您。”

今天晚上的烧纸，是一场重要的仪式，以前看见过很多次这样的仪式，也被孝子孝女的眼泪打动过，却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和弟弟也成了这场仪式的主角。舅舅舅妈给我俩披了红被面，在白色的孝服上，刺眼的红。仪式很长，一批批迎接客人，客人跪拜、焚香、烧纸、哭丧，孝子孝女还礼，陪哭丧。以前给堂伯父伯父陪哭丧过，那个时候总觉得这个亲切的人从此不得再见，伤感地留下眼泪，可这次却是痛彻心扉泪流不止：看见舅舅姨妈们，想到他们手足情深，母亲作为大舅姨妈们的小妹，舅舅们的“碎姐”，却先行而去，泪流不止；看见舅爷家的表婶表哥表嫂，想起小时候妈妈带我走亲戚到他们家去，泪流不止；看见表姐，想起她是长得最像母亲也最爱母亲的外甥女，泪流不止；看到堂姐，想起母亲最后的时光竟然是亲爱的姐姐在陪伴，泪流不止……然后迎衣服、迎饭、迎洗脸水……我和弟弟从来都没有对母亲这么孝顺过，最孝顺的一次，居然是以“孝子孝女”的身份。不知道谁扶着我，不知道谁陪着我哭，我任人摆布，嘴里一遍遍哭喊着“妈妈—”；弟弟走在我的前面，弯着腰，头上顶着盘子，里面放着一件件给母亲的器物，被人搀扶着，嘶哑的嗓子哭喊着“妈妈——”，听到他的哭声，我泪流不止：从此没有了母亲的爱，从此我们相依为命！当每次迎器物到母亲灵前，看着她笑吟吟的照片，恍惚那个人就在某个地方站着看我，仿佛一眨眼她就会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话，可是这辈子是不能了，依然泪流不止。这张遗像是父亲选的，他说这张照得好，母亲笑得很开心。这是18年前，我上大一时寒假在家，全家人一起在街上摆摊卖面皮时照的，那可能是母亲最幸福的时光：我考上了大学，弟弟也在上中专，在别人看来，我们两个孩子都算是出息，母亲也十分自豪，虽然给我们挣学费很辛苦，但是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力量的幸福的。

夏天天气热，入殓的时间放在了凌晨三点半。一晚上，我不敢睡，因为相伴的每一分钟都在做着减法，看一眼，少一眼。跪在冰棺前，看着她，那么亲切的面庞，仿佛就只是在我旁边睡着了一般。可是冷冰冰，叫不答应。三点半，堂哥堂嫂们都过来了，帮忙入殓。母亲穿着新衣，头下枕了新的枕头，脚底踩着莲花座，铺新褥盖新被。棺材合上了，胶封了口，我的心抽着疼，此一作别，阴阳相隔，妈妈，想你的时候我该到哪里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