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3日
唐德宗误认太后
颜真卿死节蔡州
在玄宗天宝年间，高力士曾收养了一位女儿，后来这女子守了寡，独居洛阳。每当闲坐聊天，谈起三朝旧事，如数家珍，宫里的种种人事像在眼前一般，听的人都非常感动。正如诗人元植在《行宫》里所唱的：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①
寂寞的红花和闲坐的老人，蕴含着深远的历史内容，自然是触动人心的。德宗的女官李真一不了解高力士养女的身世，怀疑她就是沈太后，即德宗李适的生身母亲。她向访问使者作了汇报，德宗惊喜异常。【〔781.1〕初，高力士有养女嫠居东京，颇能言宫中事，女官李真一意其为沈太后，诣使者具言其状。上闻之，惊喜。】
原来德宗的母亲早就离开皇宫不知去向，沈家的亲戚乡邻也在动乱中死光了，没人认识沈太后。德宗派人到处查访，得知这个情况，急忙派太监和宫女去观察探看，去的人都说年纪和相貌很接近。其实，这些人谁也没见过沈太后，越说越像，到了后来，竟众口一词，断定找到了太后。高氏是个老实人，拒绝承认自己是沈氏。太监们却越发认真，不由分说，强行迎入上阳宫。德宗调配宫女百余人，一切按太后的规格安排，请高氏住下。【〔781.1〕时沈氏故老已尽，无识太后者，上遣宦官、宫人征验视之，年状颇同，宦官、宫人不审识太后，皆言是。高氏辞称实非太后，验视者益疑之，强迎入居上阳宫。】
周围的人也多方开导捧场，劝她大胆承认：“本来就是你，为何不敢相认？儿子当皇帝，还不是天大之喜？”高氏的心也就慢慢地被诱动了，顺水推舟，承认自己是太后。左右当即报告皇帝，把人都高兴透了。【〔781.1〕上发宫女百馀人，赍乘舆御物就上阳宫供奉。左右诱谕百方，高氏心动，乃自言是。验视者走马入奏，上大喜。】
二月二日，德宗早朝，群臣纷纷道喜。皇帝叫人准备诏书和礼仪制度，择日拜见母亲，一场母子重逢于金殿的悲喜剧行将上演了。【〔781.2〕上以偶日御殿，群臣皆入贺。诏有司草仪奉迎。】
高氏有位兄弟高承悦，家住长安，他得知情况，明白这是一场“愿打愿挨”的大误会，作为亲人，若不及时说清楚，一旦有人告发，性命仅关，如何得了！便赶在拜迎的前几天求见皇帝，郑重地说出事情真象。【〔781.2〕高氏弟承悦在长安，恐不言，久获罪，遽自言本末。】
德宗叫高力士的养孙樊景超再去探认，他看到姑妈果然住在后宫，神气俨然，众星捧月，一副太后的派头。樊景超赶忙跪下，叩头劝道：“姑妈，你为何要把自己的身子放在砧板上呢？”侍卫们喝叱樊景超快走，樊景超当机立断，叫道：“天子有令，太后是假的，大家赶快退下！”宫女太监慌了，纷纷离开。高氏告诉侄儿：“他们强迫把我抬来的，我哪有这个意思呢？”樊景超随即用牛车把她载回家了。【〔781.2〕上命力士养孙樊景超往覆视，景超见高氏居内殿，以太后自处，左右侍卫甚严。景超谓高氏曰：“姑何自置身于俎上！”左右叱景超使下，景超抗声曰：“有诏，太后诈伪，左右可下。”左右皆下殿。高氏乃曰：“吾为人所强，非己出也。”】
德宗徒然地欢喜一场，但没有生气，他怕堵塞今后的信息，跟大臣们说：“我宁可受一百次欺骗，终究会感动天地神明的！”这样一来，各地常有发现沈太后的消息，而真太后竟不知去向。【〔781.2〕以牛车载还其家。上恐后人不复敢言太后，皆不之罪，曰：“吾宁受百欺，庶几得之。”自是四方称得太后者数四，皆非是，而真太后竟不知所之。】
这是德宗初年的一件轶闻，一段生活插曲，可以看到当时人们的求实品格和认真的态度。
德宗即位不久，北方的藩镇节度使们，依仗手里有兵权，割据一方，和中央王朝对抗，称王称霸。
坐镇许州的李希烈，号称天下都元帅、太尉、建兴王，占据洛阳以东一带，咄咄逼人。
德宗向宰相卢杞问计。卢杞说得很轻巧：“李希烈年轻浮夸，居功骄傲，只要派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宣布陛下的恩典，痛陈利害得失，就会把他感化过来的。颜真卿是三朝元老，忠贞刚强，处事决断，海内共仰他的威名，是最好的人选！”德宗一听就信，马上赞同。大臣们却非常吃惊：“这不是把老臣推进火坑吗？卢杞哪里安什么好心！”【〔783.1〕上问计于卢杞，对曰：“希烈年少骁将，恃功骄慢，将佐莫敢谏止。诚得儒雅重臣，奉宣圣泽，为陈逆顺祸福，希烈必革心悔过，可不劳军旅而服。颜真卿三朝旧臣，忠直刚决，名重海内，人所信服，真其人也！”上以为然。甲午，命真卿诣许州宣慰希烈。诏下，举朝失色。】
原来卢杞几乎妒忌一切强过自己的人，太子太师颜真卿是他父亲的老朋友，威望极高，他也想把他挤出朝廷去。颜真卿不得已，告诉他说：“你父亲被安禄山砍了脑袋，传到各地示众。到了平原城，我痛苦愤怒，亲口舔干净卢中丞头上的血污，那情景想起来历历在目，你难道还不能容忍我吗？”不说则已，说了这一段惨痛的历史，卢杞心头一惊，赶忙下拜。表面上装得很真诚，可背后却更加不满：这不是在揭我的短处么？于是下定决心把老头儿挤走，如今找到机会，自然就下手了。【〔782.8〕卢杞恶太子太师颜真卿，欲出之于外。真卿谓杞曰：“先中丞传首至平原，真卿以舌舐面血。今相公忍不相容乎！”杞矍然起拜，然恨之益甚。】
颜真卿不是弱者，当即乘坐驿车，直向洛阳。郑叔则劝他：“去不得的，去了会受害。等一等，慢点走，说不定朝廷会改变主意。”颜真卿辞谢一切挽留：“国家的命令，不能犹豫！”李勉又上表皇帝：“把一位元老重臣丢给叛臣受侮辱，是国家的羞耻，不能去！”同时派人追赶颜真卿，也没追上。颜真卿留给儿子的信，只有两句话：“侍奉先人，抚养后代。”他算得上为国家而不顾身家的老英雄了。【〔783.1〕真卿乘驿至东都，郑叔则曰：“往必不免，宜少留，须后命。”真卿曰：“君命也，将焉避之！”遂行。李勉表言：“失一元老，为国家羞，请留之。”又使人邀真卿于道，不及。真卿与其子书，但敕以“奉家庙，抚诸孤”而已。】
颜真卿到了许州，正想宣读诏书，李希烈竟叫他的养子义儿和无赖流氓千多人，围住老人，嘲笑谩骂。有的还拔出刀子，装出杀头割肉的姿态。颜真卿若无其事，不声不响。李希烈看毫无效果，才此退这群少年，把老人安排进客馆住下。【〔783.1〕至许州，欲宣诏旨，希烈使其养子千馀人环绕慢骂，拔刃拟之，为将剸啖之势。真卿足不移，色不变。希烈遽以身蔽之，麾众令退，馆真卿而礼之。】
李希烈是打算放回颜真卿的。宴会时，颜真卿看到汝州刺史李元平也在座，不禁勃然大怒，当面喝叱：“不要脸的东西，公然也敢在我面前装样子！”李元平又怒又惭，事后向李希烈进谗，颜真卿就被扣留下来了。【〔783.1〕希烈欲遣真卿还，会李元平在座，真卿责之，元平惭而起，以密启白希烈。希烈意遂变，留真卿不遣。】
李元平是什么人？他本是唐朝的汝州别驾，有点文才，爱吹牛皮，好纸上谈兵。关播当宰相，误认他是个人才，提拔当了汝州刺史，叫他防备李希烈。【783.1李希烈遣其将李克诚袭陷汝州，执别驾李元平。元平，本湖南判官，薄有才艺，性疏傲，敢大言，好论兵；播奇之，荐于上，以为将相之器，以汝州距许州最近，擢元平为汝州别驾，知州事。】
李元平上任后，召募民工修治城池。李希烈派出壮士，化装成民工，混入修城队伍，作为内应，俘虏了李元平，绑送到李希烈的大帐前。李元平个头矮小，没长胡须，平时好说大话，其实胆小如鼠，看到李希烈的威风，吓得尿也撒满裤档，叩头不止。【783.1元平至汝州，即募工徒治城；希烈阴使壮士应募执役，入数百人，元平不之觉。希烈遣克诚将数百骑突至城下，应募者应之于内，缚元平驰去。元平为人眇小，无须，见希烈恐惧，便液污地。】
李希烈很鄙视，骂那个宰相关播：“叫这种人来防备，也太瞧我不起了，真是睁眼瞎！”【783.1希烈骂之曰：“盲宰相以汝当我，何相轻也！”】
李元平很会拍马屁，连连求饶，表示忠顺到底、李希烈可怜他，留在身边管理文件。这会儿听到颜真卿的叱骂，心中窝火，才来了这一手。
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也是四个将叛未叛的节度使，都来劝李希烈当皇帝。李希烈想借重颜真卿的威望，取得他的支持，便把四人的表文给他看：“四位王公不约而同地请求，并非我自己想当皇帝，是大家求我呢。”【〔783.1〕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各遣使诣希烈，上表称臣，劝进。使者拜舞于希烈前，说希烈曰：“朝廷诛灭功臣，失信天下。都统英武自天，功烈盖世，已为朝廷所猜忌，将有韩、白之祸，愿亟称尊号，使四海臣民知有所归。”希烈召颜真卿示之曰：“今四王遣使见推，不谋而同，太师观此事势，岂吾独为朝廷所忌无所自容邪！”】
颜真卿怒火中烧：“这是四凶，四个叛贼，什么四王！相公若不自重自爱，珍惜功业名声，做唐室忠臣，将来会跟他们一起覆灭的！”李希烈心里觉得有道理，可野心不能收拢，就把他扶出去送到了客馆。【〔783.1〕真卿曰：“此乃四凶，何谓四王！相公不自保功业，为唐忠臣，乃与乱臣贼子相从，求与之同覆灭邪！”希烈不悦，扶真卿出。】
几天以后，李希烈又请颜真卿和四个使者赴宴。四人同声恭维：“久仰太师德高名重，建兴王正要称尊为帝，太师恰恰来了，是上天把宰相赐给建兴王的，可喜可贺！”【〔783.1〕他日，又与四使同宴，四使曰：“久闻太师重望，今都统将称大号而太师适至，是天以宰相赐都统也。”】
颜真卿没有正眼相看，也没端酒杯，大声比道：“什么宰相！我跟谁当宰相？你们听说痛斥安禄山的颜杲卿么？他就是我的兄弟！我年已八十，懂得什么叫忠孝节义，会受你们的欺蒙？”说罢，拂袖而出。【〔783.1〕真卿叱之曰：“何谓宰相！汝知有骂安禄山而死者颜杲卿乎？乃吾兄也。吾年八十，知守节而死耳，岂受汝曹诱胁乎！”四使不敢复言。】
李希烈派兵士在客馆门前挖坑，声言要活埋老人。颜真卿见到李希烈，催促道：“生死早已注定了，何须装腔作势？拿把剑来，岂不痛快得多！”李希烈见威吓不成，只好把他扣留在蔡州龙兴寺。从此不准老人再和任何人说话了。【〔783.1〕希烈乃使甲士十人守真卿于馆舍，掘坎于庭，云欲坑之。真卿怡然，见希烈曰：“死生已定，何必多端！亟以一剑相与，岂不快公心事邪！”希烈乃谢之。】
后来，李希烈和朱滔、朱泚三人互相抗衡，把德宗逼出了长安。李希烈准备称帝，向颜真卿询问礼仪制度。颜真卿才开口说话：“我当过礼仪官，只记得诸侯朝见天子的礼制，别的从未见过！”李希烈叫人堆满柴草，灌足油脂，告诉老人：“你不投降，就自动跳进火坑吧！”八十多岁的颜真卿平静地走上柴堆，若无其事。周围的人赶忙把他扶下，继续关押在龙兴寺里。【〔784.1〕王武俊、田悦、李纳见赦令，皆去王号，上表谢罪。惟李希烈自恃兵强财富，遂谋称帝，遣人问仪于颜真卿，真卿曰：“老夫尝为礼官，所记惟诸侯朝天子礼耳！”希烈遂即皇帝位，国号大楚，改元武成。置百官，以其党郑贲为侍中，孙广为中书令，李缓、李元平同平章事。以汴州为在梁府，分其境内为四节度。希烈遣其将辛景臻谓颜真卿曰：“不能屈节，当自焚！”积薪灌油于其庭。真卿趋赴火，景臻遽止之。】
又过了些日子，李希烈听说兄弟李希倩被朝廷杀死，无比愤怒，决心杀死颜真卿。使者到达龙兴寺，口称“有敕”，说有皇帝的诏令。颜真卿当即下拜。使者又说：“敕令赐你自杀。”颜真卿就问：“老臣虽说有罪，也不该死呀！不知使者从长安出发，走了多少日子？”使者告诉他：“我从大梁来的，不是长安。”李希烈当皇帝，都城建在大梁。颜真卿这才明白，原来是李希烈派来的人，公然口称“有救”，不禁大怒：“本来是个叛国盗贼，偏要称敕，我太糊涂了！”使者不由分说，便取出绳索，硬行把老人吊死了。【〔784.7〕李希烈闻李希倩伏诛，忿怒，八月，壬寅，遣中使至蔡州杀颜真卿。中使曰：“有敕。”真卿再拜。中使曰：“今赐卿死。”真卿曰：“老臣无状，罪当死，不知使者几日发长安？”使者曰：“自大梁来，非长安也。”真卿曰：“然则贼耳，何谓敕邪！”遂缢杀之。】
颜真卿的人格道义和他的书法字帖，一起长留后世，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①这首诗载于《全唐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