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森林的缝隙看那些云彩。我只想问:对于永生的灵来说,什么才叫做永恒。
森是个患有抑郁症的孩子,脸色苍白,手指细长。他无法像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安心上学,于是父母将他送到乡下姥姥家----一个盘踞在山脚下,背靠着森林的村子。
姥姥家的院子里长满了嫩草,葱郁茁壮,且带着不真切的蓝色。姥姥说那叫月神草,会在有月亮的日子里开出花来。于是森就守在秋天的月亮底下,蜷缩在一张帆布躺椅上,静静地看着长满院子的月神草开花。那是种蓝色的花,花瓣很小,幽暗的月神花与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那是星河的印痕。森笑了,他感到自己像沉在水底一般安宁。
也许你无法理解一个孩子的忧伤,花瓣一样的年纪,内心却坍塌成断壁残垣,只能靠在窗边看落寞的夕阳,却无法听见任何人的任何声音。
可是,月神花开,森听得见。
没有什么比秋天的星空更能唤起人类内心的崇敬,就像巴比塔被神的怒焰吞噬,当人与上苍被如此遥远的隔开,天空上巨大的光环里有无数的灵魂在呼吸的那些璀璨的星星就是你一直想念的家乡。
森呆呆的望着,感到如此真切的孤独。
姥姥已经睡着了,森悄悄的走出院子。村子不大,交错的小路用鹅卵石和沙子的温柔细细地摩擦着他赤裸的双足。村子背后是密密的树林,树林里同样长满了月神草,映着星光和月光,那光芒更像是从树林里发出的,奇特的光影之间弥漫着期待与困惑,森仔细地倾听,试图捕捉一些细微的声音,仿佛那声音将带走他的忧伤一样,森蹑手蹑脚的走进丛林,充满了好奇和不安。忽然,森看见一个纤细的影子,飘了过去。
树林中央有一个蓝色的湖,形状如一滴眼泪。湖水如此安静,殷蓝的雾气仿佛月神草的花粉般似有似无地弥漫着,不带一丁点儿执拗。
水就在这湖边悠闲地走着,好像她生来就在这里,也从不曾离开。她喜欢在秋天有月亮的时候到这湖边散步,她的嘴角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兴奋。当然了,连树林里最老的妖精都不知道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尽管她看上去只是个十几岁的人类女孩。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是从湖中央的石头里诞生的,夜晚来临的时候它又化作沙子回到石头的缝隙里。湖里满是光华,布满了蓝色的鹅卵石,蝴蝶鱼会像花一样盛开,它们成群结队的一齐飞跃湖面,集结的形状如同一对蓝色的翅膀。
蝴蝶鱼的前生是湖底的鹅卵石,一块鹅卵石要等待一千年才能转世为一只蝴蝶鱼这些灵魂一定千百次的渴望飞翔……是的,这是一座魔法森林,万物都在不停地轮回,一个石头转生为一朵花,一朵花转生为一个妖精一个妖精转生为一粒沙子,一粒沙子转生为一片阳光的折痕……所有的生灵都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命运里,只有最老的妖精才知道这座森林的秘密。
那个有着蓝色头发的水妖住在湖中央的石头里,和那些会变成阳光的沙子在一起,。他已经活了很久了,久到再也不会弹着九弦的骨琴在月光下唱歌。他的眼睛见证了太多的劫难,他笑着告诉水,神这样眷顾你,给你永生的灵魂又定格在永远青春的身体里,从来也看不到烦恼,可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你的命运,它叫做----孤独。
水在森林里悠闲地走,生老病死就像头顶的落叶一样没有章法。水一直看着,花瓣随着时间枯萎又绽放。孤独么?水不知道。
走累了,随便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水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泛起波澜,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就在微微转身的一刻,一双充满雾气的眼睛就在对面的树下看着他。
一个男孩子。
“啊!你不要碰我啊!”水大声喊着。
森知道这里是充满奇迹的,尽管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活在幻想里的患抑郁症的孩子,可现在,森睁大眼睛看着树下那迷离的身影,月光洒落一地的斑驳,就好像眼前水那淡蓝色的头发,恍恍惚惚的凉。
“啊!你不要碰我啊!”水大声喊着。
森笑了。
那一刻森是怎么看水的,水不知道,而水看到的就是这个男孩子雾一样的表情。那还不能算笑吧,就仿佛湖水上浅蓝的水汽。水想起蝴蝶鱼的翅膀,还有月神草的香。她把这一切告诉森,就看见他脸上像烟花一样温柔的光,倏然而过。
那一刻,不见山水,不见天高月明。
水是安静的,不多言语,细长的眉眼,肩胛骨隐在松松垮垮的白衣服里。她把手摆在膝盖上,蜷缩在树下,顺着肩膀一点点儿滑下慵懒的味道。森只偷看她这闲散的模样,看她柔软的长发靠在粗糙的枝干上,她的眼睛多么好看啊------森心里就泛起波纹样的褶皱,像月神草的花瓣。
坐在湖边上反复的看,蝴蝶鱼的转生,闪烁的湖水,阳光和沙子的游戏,没有人觉得奇怪,水和森在一起,看见的东西都那么美。
水和森看着夜晚月光下的蚂蚁窝。那里的蚂蚁忙忙碌碌,森捉了一只放在掌心里,水就和森凑在一起看,蚂蚁慢慢地爬,蚂蚁快快地爬------水和森笑着,像两个在普通日子里玩过家家的孩子。那些微微的欢乐总是恰到好处地给你一丝细致的甜,暗地舒缓的安静力量牵引着他们。树叶哗哗的唱,透过叶隙的月光也随之雀跃,不时闪入眼帘,如同命运和爱,那样生动而突然,使大家小心支着耳朵聆听的秘密,只有落叶会知道。
有一天水带着森在树梢上行走,半空里有窄窄的路存在,可是森忽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水招来一阵风接住了她,旋转啊旋转——世界的中间是满的,周围是空的,秋天弥漫着无尽的醇香……
停下来了。森的眉毛破了一点红,水心疼地想抱抱他,却悄悄地收了手——年老的妖精告诫过她,她的形体是不能被一个人类碰触的,否则,她就会消失掉。森知道,不怨恨。
“路上有很多弯呢,可是你看不到……你牵着我的手,就不会掉下去了。”水说。
“噢……”
森拔一束月神草,自己握着草根,把开花的部分给了水。水高高兴兴地牵住了。就这样,在人们忽视的森林里,两个孩子在看不清楚眉目的地方深深知道对方的存在,靠近而不再靠拢,一个小妖精,一个小孩子,都觉得世界上只有自己最幸福。
时间是枯萎花瓣的转生,风吹过了,就飞走了。水只看得见花瓣,森却知道时间。很久了吧,月亮和太阳交替着眩晕,可是,森十四岁,时间去了哪里真的无关紧要。
森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润,像所有清新的男孩子一样开始微笑。姥姥眼睛花了很多年,可是她能看见她心爱的宝贝在笑,于是也便咧开缺了牙齿的嘴,那样慈祥。妈妈也来了,高兴地说森可以回去了,回去过正常的生活,上学还有……恋爱,像一个王子一样幸福。
森就不笑了。
“不要难过吧,”水说,“我们骑马去云彩吧。”水拍拍手变出一匹马儿,打着响鼻,是白马,高大健壮。森开心极了,一个鞭子打下去,马却立刻化成了烟。
森哭了。
水呆呆的站在树梢上,看着那再不能接近的距离。
一根头发穿过,就是天涯。
总在想结局会是怎样呢?
森必须要离开,水一直追出车站,看森哭泣的样子终于变成车窗后的一点消失不见?
或者永远继续着近乎平淡无聊的两两对望,隔着大树说悄悄话?
还是森长大以后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她淡色的头发,而水还会在湖边树下看着他的月神草,蓝头发的水妖告诉她命运的名字叫做孤独?
我穿过森林的缝隙看那些云彩。我只想问,对永生的灵,什么才叫做永恒。
森的妈妈再一次来接森回家。有月亮的晚上,森的妈妈没有睡着,悄悄地走路的森没能躲开妈妈的视线,妈妈跟着森走到树梢上------生命和爱是什么样的颜色?
毫无防备地,恰如被击中肋骨,只听见他和她的话音在簌簌轻响------森的妈妈看不到那些半空中的转弯,紧急的状况让水来不及念咒语招一阵风,水一把拉住了妈妈------
水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旖旎消亡的双手,那迷离的水蓝色雾气如此妖艳惑人。
水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对森说:“森,来拥抱我吧!”
一生,一世,一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