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块来自史前文明的纪念碑,碑文类似于楔形文字,又像失去方向感四处乱窜的蚂蚁,总之没人能读懂它。由于人类对未知的恐惧,这栋长满墨绿色爬山虎的“葵花洋房”自然而然被流言描述的神乎其神,传闻它是栋有五百年历史的老宅,里面住着会唱歌的幽灵。这个传闻真假参半,我和那房子的主人差不多是同期来到A区的住户,那时候葵花洋房周围真的种着金黄的向日葵,我最喜欢拍它们早中晚朝向不同方向的样子。那房子的房龄不超过十五年,至于幽灵,确实是有。某天凌晨四点我起来上厕所,很不幸,厕所的窗户正对着洋房的阁楼,看到芦花样缥缈的白影时我的瞌睡全被赶跑了,当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白影已经消失了。之后的几个星期我把闹钟调成四点,每天在这个人类极度困倦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刻我都会蹲守在厕所,我和那个白影就像说好了似的每晚隔着一条静默的街道遥遥相望。
她每天只在那个时间出现一分钟左右,然后迅速隐于黑暗。在超市遇到房主时我好几次想问问她关于“阁楼女孩”的事情,但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住的房子有问题。她每天神清气爽妆容精致,印堂非但不黑饱满的额头还泛着光,颇有官相,半点鬼气都看不出。这让我对她升起一种敬佩之情,和鬼住在同一屋檐下还过得那么惬意舒适也就只有她一个了吧。
她是一名画师,新出的绘本销售量再次横扫各大排行榜,但她从不出席活动也没有读者知道她的本名,如果不是我偶然拿错了她的快递我恐怕还要继续误会她是闲在家里靠男人养活的无业游民。身为彭翠(她的本名)的忠实粉丝我早就买了她的新书想下次在街上遇见求一张亲笔签名来着,但我已经一周没有见过她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凌晨四点准时出现的白影。我有点害怕,难道那只鬼对彭翠下手了?或者说彭翠就是那只鬼?不对,那鬼的身形比彭翠单薄多了。
我又等了一天,最后选择报警。
警车唱着刺耳的歌来了,我好像听到丧钟的声音,深沉而忧伤,像是将死之人接连不断的叹息。
潮湿而厚重的木门并没有上锁,这就是鬼宅的好处,即使里面藏着金山银山也没人敢进去偷。这也是这座房子悲哀的地方,即使里面装修的富丽堂皇也只能孤芳自赏。而住在里面的彭翠不得不和这房子共同品尝孤独,孤独地在金丝笼中喝最贵的酒,吃最美味的食物,然后穿着花纹繁复的洋装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孤独地死去。没有人发现她的消失,一直到死都是她一个人寂静欢喜。
我再也买不到她的新作了,她留给世界的最后痕迹是一封信,就在她左手边用尖端泛黑的水果刀压着。她手腕上凝固的黑红色液体和单调的纯白信封相比简直美不胜收,和她这个人一样,像羽毛鲜艳的荆棘鸟一样美丽。现在她平静地在躺在大厅中央,她的鲜血之上,蝉翼般的睫毛不再颤动,果冻般的嘴唇不再与我寒暄,她死了,像落在红玫瑰上的初雪。
那封信满满是对一个已故知名歌手的埋怨,怨他没有对感情忠贞,怨他抛下自己选择自由飞翔,怨他飞着飞着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像陨石一样砸在她的心上,从此彭翠的心多了一个无法填补的坑。彭翠说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所以选择去死。她在末尾写到:“我一直守护着我与你的回忆,并且在你死后继续创造我们的回忆,就保存在这座房子里。”
他们猜想彭翠可能因情人的死受到刺激,再加上之前被情人背叛的打击导致精神出现了问题。
没错,彭翠确实疯了,信中提到的“继续创造回忆”指的是他们的私生女。彭翠病情恶化前把女儿保护的很好,她带着襁褓中的女婴远走他乡,一个人咬紧牙关抚养女儿。女儿八岁时彭翠得知她的情人因急性肺炎去世,那个以歌声捕获她的男人再也不会唱歌了。彭翠觉得心脏空出了一块,而且伤口以她无法控制的速度腐烂,当烂到一定程度时彭翠突然开窍了,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能让女儿步自己的后尘,不能让她在不恰当的年纪偷食诱人的蜜果,要怎么做才好呢?她妈妈当年那么严苛也没有防住自己早恋,那她的女儿会和自己一样吗?
“关起来。”彭翠听到有人在耳边低声吟唱,她从椅子上弹起来,不小心蹭掉了插着玫瑰的花瓶。她踩着一地碎玻璃快步走到窗边,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夜风混杂着那阵歌声一股一股潜进房里,流进彭翠的耳蜗里。
“周航,你在说什么?大声一点!”彭翠对着光线凄惶的路灯大叫,吓跑了楼下云雨的猫咪,它们喉咙里咕噜着对人类的不满跑远了。
“你说什么?”
“关起来。”
“关起来?对!关起来,关起来就好了!”
彭翠跌跌撞撞地冲到女儿的卧室,开门的力量把门吸都撞掉了。她紧紧搂住熟睡的女儿重新奔向阁楼,那里没有灯,但她觉得那里的光比赤道的太阳还要强烈。就像一棵被拦腰截断的苹果树死也不肯放开她身上最后一个完整的苹果一样,彭翠用她疯狂的爱禁锢了年幼的女儿,她将拉着女儿一起进入幽深的峡谷。
警察踩着发霉的红毯向没有检查过的阁楼走去,楼梯随着他们的步伐吱吱呀呀唱着苏格兰风笛式的轻快歌谣。他们屏住呼吸拧开门把手,就像拆开包装精美的未署名礼物。
刺目的阳光从房间里漏出来,挤满阁楼的光线像撒欢的绵羊四散跑开,连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走廊得了它们的福荫,分到一点来自户外的温度。
真没见过谁家的阁楼有几乎一面墙的窗户,窗上挂着淡粉色的纱帘,整个房间的主题也是淡粉色。在洋溢着少女气息的粉红海洋里窗边的白衣女孩显得格格不入,房间的色调是暖的,而她冷的像是凌晨四点银行前的邮筒。凌晨四点?她就是那个白衣鬼!看来这座房子闹鬼的传言也是假的了。
女孩呆立在床边,眼睛半眯着,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她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甚至连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见。“吸血鬼”,有人说到,语气中带有看到举世无双的艺术品那样的欣喜。
这里的空气因为中央空调的调节洁净到病态,还有番石榴的芬芳。女孩茫然地看着闯入她领地的陌生人,葡萄酒已经溢出高脚杯,沿着女孩的手臂洒在地板上,那红色的液体沿着地砖缝延伸至门口,黏在警察的黑皮鞋上。不知是谁残忍地打破沉默,打破沉默就意味着宣布彭翠的死亡,让眼前这个琉璃一样的姑娘从她澄澈的眼中流出星光。
这女孩今年十五岁,叫周翡,已故歌手周航和知名画师彭翠的私生女。周翡是他们曾经深爱的见证,也见证了父亲的离世和母亲的疯狂。“我已经在阁楼住了七年。”周翡轻飘飘地对姑姑说:“这七年都是私人家教在教我,在受教育程度上我和一般到十五岁女孩是一样的,我对外面的时世界是一无所知,事实上也知之甚少。”
周翡继承了父亲“上帝恩赐的声带”,连说话都像在唱歌。如果不是他们谈话的内容太过严肃,周菀真想打开钢琴随着周翡吐出的音符演奏。
周菀是周翡的姑姑,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或许周翡的姥姥姥爷尚在人世,但彭翠早已和他们断绝关系,找到他们不难,让他们接受周翡不简单。警方联系到周菀后她立即赶过来,有时候上天就是爱捉弄人,他们只是相隔两个街区却在十五年间从未碰面。和周翡四目相对时周菀的半个灵魂飞出体外,仅靠一绺头发连接着另外半个灵魂,因为周翡那张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祸国殃民的脸给她的冲击太大。当生理盐水撬开了她的嘴周菀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周翡泣不成声。
“你是姑姑吗?”周翡抬起头,浓密的眉毛挑成八字,她看到站在周菀身后的女警点了点头。周翡笑着举起手中的大红色唇膏,“妈妈说如果有机会见到姑姑要拿这个给你,说姑姑最喜欢这种颜色!你是姑姑吧,我叫周翡,翡翠的翡,不是土匪的匪哦!”
周翡跟周菀回了家,她很快适应了那个两居室。以前是她和妈妈相依为命,现在是和姑姑相依为命,反正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和另一个人相依为命。
周菀为了让周翡早点适应群体生活决定带她去自己的音乐教室。有人说音乐是治疗精神创伤的良药,无论有无科学依据周菀都愿意相信。
“姑姑,我可以弹钢琴吗?”“当然,这里的所有乐器你都可以玩。”周菀和值班老师交代好工作后走到周翡身边,“一会有个小哥哥要来学钢琴,他今年刚高中刚毕业,你们可以聊聊,让他给你讲讲学校的事情。”
“啊,学校... ...”
周菀看出周翡对学校的复杂情感,向往又抵触。她渴求知识又不会与人交往,这种矛盾近几天来折磨的她茶饭不思,眼底的青色看到周菀心慌。她摸摸周翡的头,像安抚一头受伤的幼狮。“如果周翡在性格上像哥哥一点就好了,她一定是草原上最优秀的狮子。嫂子谋杀了一头狮子。”周菀陶醉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时有人打开了钢琴教室的门。“周老师?”一个手腕上缠着红砗磲的男孩探进半个头,精心烫染的栗色卷发也带着询问的意味,见周菀在里面他就走进来,调皮地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大川来了啊。”周菀拍拍周翡的肩膀,“小翡,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学生。大川,这是我侄女周翡。”
大川和钢琴旁的女孩打了个招呼,目光在周翡脸上停了一秒就触电般闪开,因为周翡看他的眼神就像狮子看到佳肴,要把他生吞活剥。
其实周翡的眼神没有那么恐怖,她只是还没学会怎么收敛自己炽热的情绪。
在阁楼里,周翡白天会偷偷卷起窗帘一角俯瞰芸芸众生。她看到无论学生、清洁工、上班族还是其他职业的人都是一个表情,也就是面无表情。周翡觉得那样不生不死的行尸走肉根本不配享受纯净的空气和温柔的阳光。他们在消耗在浪费这些大自然恩赐的财富,这些她可望而不可即的财富。
凡事都有例外,周翡从啃面包的僵尸学生中找到一个活人。他背着吉他向幼儿园方向赶去,如果那片区域和七年前一样还是幼儿园的话。周翡被他的笑容打动了,向沐浴着下午两点的阳光。从此她在四方天地里多了一件可以做的事:想那个男孩。
他去幼儿园做什么呢?接弟弟妹妹?为小朋友表演?或者只是路过?如此胡思乱想便可以打发掉无数寂寥的时光。
送走了大川周菀长舒了一口气,胸腔空荡荡的。她双手叉腰神秘兮兮地凑到周翡耳边,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问:“小翡,你是不是对大川一见钟情了?”
周翡的耳根麻麻的,脸上的热度像刚从噩梦中惊醒,她向后退了一步,发现姑姑正用发现新大陆那样的表情满心期待她的回答。
她不想告诉姑姑自己见过大川,她本来想把这件事藏在心底的,因为她能猜到姑姑接下来要说什么,而那句话对周翡来说将是致命的。
“是不是啊?”
“是。”周翡的思想斗争尚未结束嘴巴就先于大脑出卖了主人
“喜欢就去追啊!
周翡笑脸了,笑得像山间消融的冰雪,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唉,果然是这句话。
有时候人面对向往之事停滞不前是缺乏动力,周菀就像一个火种点燃了周翡追逐爱情的引线。周菀不反对早恋,“到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这话本来是父母告诫孩子要好好学习的,到了周菀这就成了鼓励恋爱。
周菀对周翡和大川的事很上心,即使周翡拒绝了她的帮助她还是专门给大川加课,并且故意迟到给两人创造独处机会。
一曲结束,大川习惯性地重新套一次手上的红砗磲,周翡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串跃动的红,那不安分的红色让她想起妈妈。
“你喜欢这个?”大川举起手晃了晃,周翡微微一笑。
大川把嘴唇抿成一条线,在周翡眼中那条通向他身体内部的红线,再加上他牛奶般的皮肤,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是漏了馅的草莓面包。
“这样吧,下次我拿条更漂亮的给你,这是我妈送我的所以不能送你了。”
“不用不用!”周翡急忙摆手,她不想随意接受别人的礼物,因为她不知道要回赠什么。她觉得阁楼外的空气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但那不过是别人习以为常的东西。
大川好像能够理解周翡的心思,他的注意力重新转到钢琴身上,细长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他说:“等你生日时我再送你,这样可以吗?”
周翡低垂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从里面投射出耀眼的光彩,她把涌到喉头的喜悦强压下去,好不容易才用淡泊的语气说了声可以。
钢琴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周翡还听到了一声躲躲闪闪的笑。她歪头向门口看去,果然是周菀。她就像中了乐透又不敢声张的幸运儿捂着嘴巴静声大笑,还对着周翡比了个大拇指。
除了音乐,爱情也有再生功能,可以加速伤口的愈合。周菀已经将两剂药熬得咕嘟咕嘟的了,她相信只要努力周翡一定能早日走出阴影,她一向这么有自信,她的人生至今为止都是在极有自信地确立目标和实现目标中度过。
关于周翡,周菀并没有把她作为某个目标,她只是以姑姑,以亲人的姿态想带周翡享受普通而美好的生活,替哥哥和嫂子爱她,也弥补她缺席周翡生命十五年的遗憾,她将用余生来陪伴这头幼狮。
可能是出于爱而不是目的,周菀这次失败了。周翡并没有按她设想的那样在音乐和爱情中找到出路,她一路迷路,最后杳无音讯。
那栋“鬼宅”又出事了,报案的还是住在正对着葵花洋房阁楼的女孩,她凌晨四点起夜发现阁楼有火光,并且再次看到了白影。
“I will try for your love ,I can hide up above.”这是周翡留在人间的绝唱,像她妈妈留下一封信一样。但是没有人找到她的尸体,只看到火灾后的一片狼藉,和被绑在后院冷杉上深度昏迷的大川。
“周翡说她在葵花洋房落了很重要的东西,说您没时间问我能不能陪她。”大川对周莞说:“一进门她就把我打昏了,我醒来后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死,我被她弄懵了,一直喊着让她放开我,她一句话都没说又把我打昏了。”
“阁楼少了一幅画,嫂子画的荆棘鸟,画框还在。”周菀搓着手,从她对周翡少的可怜的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荆棘鸟,她要那画做什么?”
“她为什么要死呢?”大川嘴唇发紫,按照周翡的话来说他像个漏了馅的蓝莓面包,“不过只要没找到尸体就说明她还活着,我们总会找到她,对吧?”
周翡不会轻易死去,因为她是荆棘鸟,从离巢开始就执着寻找荆棘树,最后死在最尖最长的荆棘上,在血泪中放声歌唱。传说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歌,但她并没有唱完不是吗?她大概会回来唱完吧。或许她认为大川不愿意和自己一起死就是不爱她,这是专属于阁楼女孩的逻辑,她回到阁楼这个她所有悲伤和希望的始发站,现在又要出发了,只是这次是孤身一人,归期不定。
“太邪乎了,简直是人间蒸发!”
“那孩子究竟去哪了?”
“喂,你还见过葵花洋房的鬼吗?”
当然没有,因为那陶瓷般的女孩就在我家,在我家的福尔马林里。她太美了,而我总是绞尽脑汁让诸如此类的美丽永远留在我身边,像我家墙上的狐狸皮,像我床头那块镶满钻石的头骨。我太太总是因此说我是变态,那又怎么样?反正她现在也睡在福尔马林里,青春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