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阿穆,是在一个初春的早晨。
那时爹娘关我禁闭,说要磨一磨我的性子。我在庭院中百无聊赖,终于等到他们出门办事。我不禁激动得摩拳擦掌,做足了打算,开始越狱。
一切如计划中一般顺利进行,直到我踩着枝干爬上墙头,却傻了眼——我不知道怎么下去啊!
我环顾四周,盯住了不远处的一只水缸。
虽然不太安全,但毕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鼓励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朝那边挪,终于移到水缸正上方,我的衣衫也已经磨得不成样子。
我缓缓探出一只脚下去,现在只要小心一点,踩到水缸边缘就可以了……
“姑娘,你在做什么?”
“啊!!!!——”
一声冷不丁的发问吓我一跳,我脚下一滑,手上也没了力气,扑通一声掉进那半缸水里。
我闷在水下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水,恍然看到水面上投出一个蓝衫的影子,接着伸出一只手,把我拽了出来。我抹把脸,喘匀了气,才看清楚这个罪魁祸首。
这是个清俊的公子,一袭湖蓝衫子,抱着一卷书,长发未束,眉目微有愁容,仿佛刚睡醒,倒比我更像落水鬼一般。
我们对视良久,他尴尬道:“抱歉,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姑娘不如,随我去处理一下?”
等坐到了他家中,我才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正紧张地想解释点什么,他却先开了口:“我叫林穆。”
我忙道:“啊,你好你好,叫我青芜吧。”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绞了一条帕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擦着脸,闲不住地问道:“没有见过你呀?你是什么时候到镇上的?”
他看起来沉默,却并不避讳,直言道:“随昨天的戏班子一同来的。我年幼时丧父,母亲体弱,前年也随父亲去了。现下是叔父照拂我,他开着一队戏班子,唱到哪儿,我也跟到哪儿罢了。”
我愣愣地听完,不知怎么安慰他。正沉默着,他又找了一件袍子给我:“这件是我尚未穿过的,姑娘拿去换上吧,别着凉。”
他退出屋外,我忙开始宽衣收拾,衣服稍稍大了些,但不妨事,我走出去唤他:“阿穆!”
如此亲昵的昵称好像让他有点愣住,不过很快又恢复沉稳:“委屈你穿男衣了,若不是我唐突,你也不会落水。”
“没事没事,”我走过去拍拍他,道:“正好我打算扮男装去镇上玩呢!没事的话,阿穆跟我一起逛逛吧?”
二
刚走过一处小巷,一个孩子突然从拐角跑出来,直直撞上阿穆。阿穆扶好他,弯下身问他:“怎么这么急?”
那孩子撇起嘴:“阿娘要我背书,我不想背,想偷偷出来玩儿。”
我偷笑,想到自己幼时也是这样被逼着读书,但因过分顽劣,现在也未能完全学会习字。正想安慰那孩子两句,阿穆却先开了口:“读书方能识礼,诗词文字都是历朝的宝物,这些载体,不仅是历史的记载,也是文化的传承。”
那孩子听得一愣一愣,我也一愣一愣。阿穆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等你长大自会明白,强迫着去做也不是好办法,去放松放松也好,小心些吧。”
那孩子迟疑地看着我俩,一步一回头地跑开了。
我笑着调侃:“你这番掉书袋子,可把那孩子唬得不轻。”
他只是无奈地笑:“我们继续逛吧,青芜姑娘还要去哪里?”
于是我又带阿穆逛了庙堂,小桥,街道,把自己从前喜欢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看得出来他真的没来过这里,对什么都很好奇,我热心地替他解说,唠唠叨叨地讲各处的特色,他安然地跟着我,眼中都是淡淡的笑意。
我这人天生好玩,对人又没有距离感,一天相处下来,我已然将阿穆视为好友。拒绝了他送我回家的请求,我拍拍他的肩膀:“下次出来,我还来找你一起玩儿!”
下次的见面已经是十天后了,新到镇上的戏班子开了个场义演,大家都去凑热闹。娘喜欢听戏,做主让父亲带了我们一家去。
我在台前坐立不安,急着去找阿穆,便逮着机会向阿娘撒娇说想去旁边的铺子上逛逛,方得脱身。
我从人群里往外挤,经过了戏台后方,刚想从侧门出去,却突然在地上看到了一卷书。
我认得的,是阿穆的书卷,现在读书的公子们都用上了包背和经折,他却很喜欢收集竹简书。
那卷书像是被扔在地上的,已经散开来,边角还被磕坏了一块。
我拾起来,打算在这边等一等。却听到旁边的妆棚里传来了争吵的声音,便凑过去。
棚子半掩着,里面一个穿着戏服的汉子,正在发脾气。我看到他的脸,怒目圆睁,又画着关公的脸谱,颇有气势。而与他对峙着的人,高挑清瘦,长发半束,正是阿穆。
阿穆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正想凑近,突然听得一声摔茶杯的脆响,我吓了一跳。紧接着那关公吼道:“你读这么些年的书都未能考中,那字词诗篇,顶个屁用!能吃饭吗?能换钱吗?整日帮人抄书能有什么出息,啊?不如去谋份正经生计,好好学学经商才是!”
阿穆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叔父,是阿穆不孝,劳您费心了。”
我紧张极了,却迟迟没能听到回答,不知过了多久,阿穆的叔父一掀帘子,从后门走了出去。
我急忙推开门,看到阿穆低垂的眼眸和苍白的脸色,急忙过去扶住他。
他见到我,神色带了些惊讶:“青芜姑娘,你怎会在这里?”
我将那本竹简塞进他手里:“我在外面捡到,想着许是你的东西,就在这边寻你,不小心撞到你和叔父说话……”又觑了觑他的神色:“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见笑了,叔父一直觉得读书没有出路,也为此吵了不知几回了,是我没用……”
我捏着他的袖子,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三
虽说士农工商,以书为上。可是眼下僧多粥少,职位只有那些,可书生却是不缺。这些年里不乏有壮志难酬的读书人,一腔热血考取功名,却屡屡受挫。更有甚者试了又试,终成心魔,抱着书籍几乎痴狂。相比之下,经商做生意,确实是更好的出路。
我眼见阿穆对书的喜爱,他的房间里堆满了书,古典乐籍,诗词填句,连那本小小的竹简上都被他画满了批注,他是真的爱书。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又与阿穆失了联系。
直到入了秋后的一天,我正在庭院纳凉,忽听得外头一阵吵闹,我奇怪地站起来,就见到林叔,也就是阿穆的叔父,背着一个人闯进了院门,直直跪到父亲眼前哭道:“沈大夫!求您救救我侄儿!”
我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背着的人,头发散乱,双目紧闭,浑身伤痕累累,衣服脏乱得看不出颜色来,那样狼狈的人,竟是阿穆!
我手忙脚乱地帮着把阿穆放置在床上,又跑去打水,拿药箱,不经意间抹把脸,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泪痕。
阿穆身上结了血痂,父亲只能将贴身的衣服剪开,我忍住眼泪拿湿毛巾擦拭阿穆的身体,尽量轻柔,好不容易才处理好伤口。
我打完了下手,打算出去把药熬上。外头等待的林叔一下子站起来,焦急地问我:“沈姑娘,穆儿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我安慰道:“林叔不用担心,父亲医术高明,阿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穆怎么会被下如此狠手?”
林叔叹了口气,告诉了我事情原委。
四
原来阿穆去京城参加初试,却被暗箱操作掉包了考卷,他与人争论,对方仗着自己是世家子弟,有权有势,不禁不在乎阿穆的质问,甚至还威逼利诱,想要收买阿穆当枪手,继续帮他在接下来的考试中作弊。
阿穆文人风骨,性情秉直,当即拒绝,并要去官府告发此事。一来二去惹恼了那纨绔,便找了人将阿穆堵起来打,又把人拉上马车丢回了镇口,被赶早市的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这才被匆匆送来父亲的医善堂。
林叔义愤填膺,语调都高了不少:“那群混蛋,简直狗仗人势!眼下这当官的,一层一层往下腐败,穆儿无依无靠,如何混地出头啊!”
我心中也难过,药罐在煎炉上咕嘟咕嘟发出声响,我的眼泪也一滴一滴掉进去。
五
阿穆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只是走路的时候还会有些不便,我常陪他一同慢慢散步。受了这么一遭,他变得愈发沉默,我也不再多话,只默默地陪着他走过一条一条的巷子。
临近重阳节,一天傍晚,我同阿穆一起在溪边濯洗要用的茱萸,阿穆突然告诉我,他要离开了。
“叔父有一位在南方做丝绸生意的戏友,此番有意要我过去投奔,我留在这里也是累赘,去了也好。”他望着潺潺的溪水,语调悠长而飘渺。
如同晴天霹雳,我看着他,几乎语无伦次:“怎么会……一定要走吗?”
他苦笑:“青芜,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可是我怎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无法考取功名,没法帮衬叔父,现在叔父帮我谋了出路,我自是要去的。”
我急坏了,不禁提高了声音:“你那么喜欢读书,你的诗文那么好,你怎能拘泥于商贾之流!”
夜幕降临,只有岸头的渔家灯火照耀着水面,波光粼粼,也映出了阿穆心事重重的脸。
他缓缓开口:“青芜,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更急了:“怎会!”
“我从小受爹娘教导,一直知书达礼。他们都是读书人,一直想要我把书好好念下去,将来为朝做官,报效国家。在大家都另寻出路,找捷径谋生的时候,我一直在坚持读书,可我考科举,三次都未能入选,我到底还是辜负了他们……”阿穆抬起头来,我这才发现,他眼中已经盈满了泪。
他最终叹了口气:“青芜,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定定地看着他,良久,问道:“阿穆,为什么一定要出人头地呢?你能坚持喜欢读书,不是很厉害了吗?”
阿穆转过头来,我们目光相对,他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也望着水面,自顾自地开口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日,你教那个孩子书中的道理。我当时只觉,你真是个书痴啊。可想了想,你真的好厉害,你愿意为自己的热爱倾注心血,这多好啊。无论日后如何,无论能不能考取功名,你都可以继续爱书,读书,这都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的呀,你怎会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呢?”
久久没有听到阿穆的回答,我转过头看他,还没看清楚他的神色,他已经突然过来抱住我:“青芜,谢谢你!”
他这一扑,旁边盛茱萸的水盆都洒了。我吓了一跳,急着推他,他却紧紧抱着我。我听到他的抽泣声,又不忍再推,只好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毛:“阿穆阿穆,我随口乱说,你别难过啦……”
我这边温柔安慰,他却在我肩头发出一声闷笑:“青芜,你也太可爱了。”
我一把推开他:“你没哭啊?你是不是诓本姑娘便宜占呢!”
阿穆难得大笑,我直打他:“你看看!水盆洒了一地!你还笑!”
阿穆一边笑着一边拉我起来,我这才发现阿穆笑起来这么好看,渔火,星光,朦胧的河雾,好像都盛在他亮晶晶的眼眸里。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青芜,谢谢你,你真的很好。”
我看着他,心中又生出不忍:“那你去了,一定要想我。”
他认真地看着我:“嗯,想你。”
我心中一动,急忙移开视线:“还有一事。”
“什么?”
“你要教我习字。”
“好。”他又笑起来,“我们拉勾。”
手指勾在一起,我们相视而笑,晚风凉爽,我觉得自己的心随溪水一般泛着涟漪,微微荡漾。
六
正值初春,枝头冒出绿芽,鸟雀叽喳鸣叫。
这样温柔的日子里,京城却出了大事,新帝上位,改朝换代,一众贪官奸臣被抄举,科举制度大肆改革,公正了许多。消息一道道传下来,沈家镇上更显喜气洋洋。
今日学堂没课,却依然有好几个孩子跑来,兴致勃勃地向他们的老师讲现在的消息。
“先生先生,听说现在官民同等参试,不再是贵族子弟世袭啦!是不是真的呀?”
“先生,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科举?我定能高中!”
被孩子们围住的蓝衫男人耐心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笑容清俊温和,正是林穆。
三年前,林穆在江南做生意,攒了钱回镇上,又找到机遇与人合开了学堂,在此做了教书先生,教镇上的孩子们念书识字。孩子们喜欢这个儒雅随和的老师,平日有什么事情都会来与他说。
一个腼腆的孩子怯生生地发问:“先生,我们真的能考上吗?考上以后做什么呢?”
林穆还未答他,一个粉衣罗衫的女子从里屋轻巧地走出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笑着喊“师娘来啦,快走快走!”互相推搡着跑开。
那女子笑着道:“喜欢就去做了,想那么多以后做什么呢!哎呀,慢点儿跑!”
林穆也无奈地笑了笑,捏捏女子的脸:“青芜,别总逗他们,孩子们都怕你了。”
沈青芜吐了吐舌头,挽住他的胳膊:“比起这个,夫君不会忘了今日要教我习字的事了吧?”
林穆耳朵一红,成婚两年,他依旧会因为青芜的一句“夫君”而害羞。只得轻咳一声,携了自家娘子进屋去。
屋外,孩子们嬉闹着从巷间跑过,商贩们支起铺子叫卖,人来人往,各有各的故事。温柔明媚的阳光不疾不徐地从镇上扫过,一派岁月静好。
END
文/林下神仙
图/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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