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鹏
人在草木间,说的是一个“茶”字。
许多汉字,从甲骨文、金文、篆、隶演变到行、楷,其间架结构发生了剧变,有的甚至脱胎换骨,与原始的母体文字几乎没有任何关联。而这个“茶”字,历经数千年几乎一成不变。茶,源于草木,实现了人与草木最原始的交流。也许,正是聪慧的先人领会了人与茶的微妙关系,才让它保持原貌。
我是不大懂茶的。先前看到古人说“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些不以为然,茶列入其中,似乎显得有些多余。殊不知,茶已渐渐融入了国人的日常生活,无论文人雅士还是贩夫走卒,皆有爱茶者。无论城市农村,即使再清贫的家庭,待客之礼也是先斟一杯茶。
说起人生中第一次品茶的经历,竟要追溯到儿时。寒冬腊月,屋外大雪纷飞,屋内一盆烧得正旺的蔸子火吱吱作响,紧贴着蔸子火的瓦罐里冒出缕缕热气,茶香就弥漫开来。爷爷端坐在火盆前,眯着眼悠悠地看着这腾腾烟火,像虔诚的信徒在期待着他的日常赏赐。茶水熬得酽,倒入杯中,颜色枣红。爷爷吸一口烟,吹一口气,慢慢喝下去,枯瘦的脸上便荡开笑容。看见他这副神情,我就觉得他在品尝着“人间美味”,便嚷着要喝。一杯喝下去,却并不觉得有多香,反倒有一些苦味儿。爷爷就笑着说,小孩子哪尝得出味儿。再讨一杯却不给了,说是怕喝多了晚上睡不着。
小时候,“双抢”时节正逢暑假,割谷插秧关系着全年的收成,常常是左邻右舍男女老少齐上阵,每个人都有着明确的分工。我分到的工作就是煮茶。灶台上放一个硕大的铜壶,母亲添满水,抓一把长梗的大叶粗茶,捏一撮盐粒丢进去就出去忙活了。我坐在灶台下点火,往灶膛里夹劈柴,烧至壶盖翻腾,就去招呼人来把铜壶抬到打谷场边的杨树下。打谷场上机器轰鸣、尘土飞扬、热浪袭人,我就静静地守在铜壶边,一会儿看看挥汗如雨的大人们,一会儿看看天边闲散的白云。火红的太阳渐渐西沉,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轰鸣声停歇,茶水也凉了。我从篮子里摆出一排蓝花白瓷的大碗,小心翼翼地倒满,茶色红黑油亮。大人们都凑过来,端起碗便喝,咕噜咕噜咕噜,满满一碗便见了底。一碗茶的功夫整个场子就能热闹起来,大家席地而坐,边喝茶边聊天,你一言我一语,从今年的收成聊到国家最新出台的政策再到瞬息万变的国际局势,从一开始的心平气和聊到后面唾沫横飞。
虽然我仍是不懂茶,但是茶的清香和微苦,就此留在舌尖,留在我味蕾的记忆里,也慢慢养成了喝茶的习惯。
直到毕业后去了福建,才对茶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认识的福建人,好像没有谁不喝茶。朋友邀约、生意往来,都是先坐在一起喝茶。夸张点的说法是,福建人宁可三日不喝水,也不可一日不喝茶。最让我吃惊的一次,是几个同事相约出游,到了山顶,大家席地而坐,其中一位居然从后备箱掏出一整套小型茶具,茶盘、茶壶、茶漏、茶巾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只茶宠!山间草木清幽,耳畔是习习凉风,脚下是潺潺流水。一壶好茶,细细品,饮其香,尝其味,感受着时光缓缓流过,山涧还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声鸟鸣。一问才知朋友老家是安溪,家里有两片茶山。自此,我们便常常在一起喝茶,围炉夜话,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终于,在采春茶的时节,随朋友去了他的故乡。汽车沿山道攀爬,峰峦上缕缕白云,犹如轻纱做成的哈达在飘舞。站在茶山上,空气清新宜人,弥漫着幽幽的茶香。种着铁观音茶树的梯田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绿波荡漾。让我意外的是,铁观音茶树的母株竟如此瘦小,基本都是几十厘米到半米高。看似羸弱,生命力却惊人,插一根枝桠到土里就能活。每发新芽,就被采摘,然后在阳光下晾晒,直至叶面消失光泽,蒸发萎凋后,在筛内摇动,上下翻动滚转,使茶叶互相碰撞摩擦,高温翻炒后再不断推拉揉捻,反复烘焙。经历这一系列酷刑的淬炼,茶叶才算制成。谁能想到,这卷曲干枯的叶子曾经也是沐浴着山岚云雾雨露的嫩芽?然而,只要将其放入滚水中,叶片就会在翻滚沉浮中不断舒展绽放,色泽碧绿,就跟还长在枝头一样。水让茶叶复活了,茶叶便将自己的清香与甘醇交付于水。再喝茶时,不由得感恩大自然的馈赠,对草木多了一些敬畏。
离开福建十年了,再也没见过那位朋友,但一直保持着联系。后来,读到一首这样的诗:“一盏清茶,三冲过后,便淡如知己。”我喜欢这个句子。因为我们的关系,看来就仿佛是那三冲过后的清茶一盏。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对着春天里的一抹新绿,人的内心总会微微起些波澜。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茶中苦涩清香的味道,浓缩了一片片茶叶的回忆,也好像人的一生。可以把喝茶当成一种修行。无论生活如何奔波忙碌,总要抽出点时间,坐下来泡一壶茶,在氤氲的茶香中,看着茶热、等着茶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