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随流水2019年上半年序言
查阅2019年“漫随流水”文档,字数已逾二十万,又可打印成册了,故需作番总结陈词。
一早读故人的简书《当下一无所有》。她说,“日更的难处,并不单纯是因人的懒惰,更多的是意义的缺乏。当你提笔写字,不自觉就会自问,写下的每个字意义是什么,至少有无新意。不能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原本把它记录下来,就够了。日日发生的事,即便是大事,很多事也未必值得一记。而经过省思,过了很久还让你念念不忘的,才值得诉诸笔端。”她又说:“今天发生的一切,你还停留在现场,是不可能有一个完整深入的认识的......如果你书写当下,就相当于你要拿一把小刀来剖析自己。这不仅难,而且痛。但如果回忆过去,就不一样了。隔着时间,隔着距离,你不但可以加工改造它,还可以因为置身事外,而深情款款,甚至充满向往。”
我想文字的意义应不只在于思想性上,有些是作为材料的意义,有些是提炼升华的意义。每天做着原汁原味的现场记录,看似乏味,平淡无奇,可时间久了,意义就显现出来。村上春树称之为“剃刀的哲学”,一把剃刀每天重复使用都能产生出哲学,更何况是活生生的文字。人们总喜欢在文字中将自己理性、完美的一面呈现给读者,而混乱、冲动乃是生活的常态,所以不加克制地在文字中即时宣泄,事后便不忍直视,甚至想销毁,这恐怕就是故人所谓的“无意义”。
我比较偏好读日记、书信等原生态的文字。虽说这些文字极其琐碎,且漫无边际,然总能不经意间撞见人性的弱点,而正是这些弱点,拉近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达成亲密的沟通。我想人们之所以写作,不应只抱着想让读者崇拜、仰视的心理,多数时候是为了坦露内心的恐惧和不确定,求得世人的同情、理解和支持。他实际是低到尘埃里,像一位信徒匍匐于佛主的脚下,虔诚地敞开自己。人性之真就在于他的混乱、冲动,而文章之深也在于他能勇敢地展示这种自然性的千疮百孔,以及困于其中的挣扎、觉醒。流传百世的经典,几乎无一是完人,而是一具具病入膏肓的病理标本。我读故人的日更,一位年轻母亲相伴孩子成长的欣喜以及淹没于社会角色中自我消亡的抱怨,两者矛盾地纠缠在一起,昨日的我依稀浮现,因而倍感亲切。倘若一味在文字中歌咏初为人母的欢欣、成就,便显得虚假,少了人气。这是与同事、与熟人的相处方式,若文字沦落至此,成为客套,成为虚饰,那便真的无意义了。
其实,我们很需要一些即时的、不假修饰的记录,来让我们重返生活现场。事后的回味、提炼,只是立在事后的心境、认知下写的回忆录,根本无法重现时光的倒流。正如所有的历史都是史官眼中的历史,都是现代史,是站在个人立场、用现代眼光来解说过往。反而那些没有生命的文物,在历史的求证中更具说服力。但文物只是证明历史的材料。历史是个庞大而复杂的体系,单凭文物本身构不成历史,它需经过求证、分析、提炼、升华,才能为历史所用。同样,我们每天的日更、碎碎念,都是在做着原始材料的收集、存贮,为我们正式写作积累素材和灵感。从严格的文学意义上说,它不属于创作,但也不能因此否定它的意义。
我以为,凡热爱写作的人,应同时坚持两方面的写作:一是做一个忠实的时光记录者,这是写给自己的文字,于他人恐无多大意义。另一是写给他人看的正式文本,这是对人生精华部分的提炼。第一方面的写作对专业要求不高,凡识得字、会写字的人,只要有心都能做到,日积月累,终能显现出时间的伟力。第二方面的写作,务要做到真诚不虚。写作初衷与第一方面不移,只是要慎重考虑如何将第一方面里的个人体验转化为普世经验,将个体的肉身扩大为大众,就不得不克服与自己相处时的随意、感性,以理性、庄重、对己对人负责的态度认真为之。
最近几月,我常利用临睡前的时间修改旧文。如今读来,我所有的旧文几乎都是私底下写给自己的随性文字,若要将他们中整理出一部分来,穿上西装、打上领带,立门厅上招待来客,需大动一番笔墨,故而改得艰难。其艰难还在于我在修改标准上的矛盾不定。目前我主要整理的是书话类旧稿,阅读昨日的文稿,就如在审阅自己的精神成长史,一段段时期的思想分界明显,精神的成长伴随着现实中含血带泪的体悟。从记录自我生命的用意出发,我愿保留它的原貌,只是在个别不通顺的字词上进行修改。可我又希望最后结集的是一本隐去自我,能与大众见面的正式文本。那我就得站在今日的立场上对昨日进行清算,这也是对自我历史原貌的修正。归根结缔,还是故人提出的“意义”问题 。
我想,当我们遇到运用理性也无法做出抉择的时候,就不防跟着感觉走。感觉认为当保留的就保留,感觉认为当隐晦的就隐晦,当升华的就升华。再则,一项长期坚持且于身心无害的行为,就不要轻易找理由放弃。一个人若能终身坚持做一件事,就能活得厚于常人。有时候,我们还是需要闭上眼睛,将一条道走到黑的傻气的。
意义的有无,总要走到最后才知道。
二〇一九年六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