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写完了自己读《活了100万次的猫》的感悟之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周五下午,在午休后和女儿一起静静相守的美好时光里,我有幸听到了爱丁岛绘本馆的陈科惠分享的她对这个绘本的研读,她说,“幸福就是在一起,和自己在一起,和他人在一起,和世界在一起。然而,只有学会和自己在一起,才有可能好好的和他人在一起,和这个世界在一起。只有停下来不再索要、不再取悦、不再去交换,只是真诚地表达自己、去爱自己,才是和自己在一起;只有真正学会和自己在一起,全然地接纳自己、全然地去爱自己的时候才能去爱别人,就像那只白猫。然而,人最难的就是和自己在一起,我们都是如此。但既然已经知道这是必走的路,就要向这个方向努力。学会和自己在一起,与生命和解。”
我听了特别感动,以至于流泪了。而绘本作者佐野洋子的生平故事也让我唏嘘,她出生于1938年的北平,6岁回到日本,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维持了将近20年,第二次维持了6年,她有多年的抑郁症,最后得了癌症,最让人心疼的是,她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抑郁症就好了,她说,她终于不用等到自己那么老那么老的时候再死去…
于是,有了和《静子》的邂逅。
用了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读完了这本书,而书中洋子和她的母亲静子的生命纠缠却久久萦绕于心、无法忘怀,以致第二天情不自禁地又读了一遍。
静子一共生了7个孩子,洋子是大女儿,她的一个哥哥、两个弟弟都夭折了,剩下的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们一家在日据时期住在北平,爸爸是个学者,做田野调查,出版了非常专业的著作,大概是一个天才型的人,可惜战后颓废、50岁就英年早逝,他的性格缺陷也很明显,对自己唯一留下来的儿子很粗暴、吃饭的时候总是跟孩子们讲他们根本听不懂的大道理,每天晚饭后都要和静子大吵一架。
爸爸去世后,剩下静子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仅仅7岁,静子做公务员供孩子们读了大学,还从最开始连住处都没有到凭自己的力量盖了一幢房子;她热情好客,很多人都乐于向她倾诉;她善于做家务,即使很多孩子家里依然非常整洁,总是给孩子们变着花样地做衣服,她还做得一手好菜,花样繁多且勇于尝试新鲜的菜式;她喜欢打扮自己,穿适合自己的衣服、整洁得体,化妆的最后总会涂口红然后紧闭着嘴巴“嗯嘛”一下;她拿到了插花的资格证书并教授徒弟,晚年自己旅游了很多地方包括曾经住过的北京和大连,她还加入多声部合唱小组、短歌小组和教会活动…总之,静子是一个充分地享受了自己生命的人。
这些,是女儿洋子眼中的静子,而在洋子心中,她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个母亲呢?洋子认为,她的妈妈虚荣、对孩子冷漠、对自己弱智的弟弟和妹妹很无情、物质化、心胸狭窄且没有自信,从不会说“谢谢、对不起”,妈妈还曾经虐待过洋子,骂她、扇她耳光、把她的头撞在柱子上、让她做超出能力的家务却从来没有一句体贴的关心。
于是,洋子的生命故事就变成了一个不断逃离母亲又逐渐回归的过程。从童年时期对母亲的爱的渴望、到长长的青春叛逆期、到独自成家后跟母亲的疏离、再到母亲77岁被儿媳妇赶出自己盖的房子后和洋子住到一起、最后把母亲送到价格昂贵的养老院…
这本书不仅仅是讲述母女间的故事,更是洋子一生的故事,当一个人年老时写下这一生的回忆,才能看出早年的经历对她这一辈子的影响。就像武志红老师所说,“母亲是婴儿的第一面镜子”,这个镜子回应孩子的质量直接影响了孩子一生的生命质量。洋子一辈子都在寻求着爱,这从她的《活了100万次的猫》的绘本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可是,因为在生命的早期没有得到足够的爱的回应,她只好一辈子活在痛苦与纠结中,想要活出自己,却总有一部分缺失,想要跟母亲亲近却做不到,更因为对母亲不够好而一直背负着沉重的愧疚之情。洋子直到自己的晚年、直到妈妈彻底痴呆了才和妈妈有了一定程度的和解,才在不断地回忆中与自己的生命和解,真心不容易。
母亲,把我们带到了这个世间,给了我们最初的生命与滋养,却也无可避免地或者是无意识地给我们带来了相当程度的影响甚至是伤害,然而,人这一生只有不断地通过与过去和解、与母亲(包括其他的亲人)和解、与自己生命中出现的那些人事物和解,才能真正地和这个世界和解、真正地和自己和解,才能真正地成为自我,像“活了100万次的猫”那样获得最终的圆满。
我也由此想到了自己和妈妈的关系。多少年来我也一直活在爱与恨的交织中,活在被爱束缚与拼命逃离的纠缠中,直到我的内在开始恢复成长,才一点点看清和妈妈的关系;自从去年年底女儿出生后这100天来,在母亲帮忙照顾我和孩子的过程中,我才更加理解了母亲,慢慢有了更多心灵上的沟通,变得愈加亲密起来。
读这本书就像一次精神上的救赎与洗礼,让我想要趁着妈妈还在,一定要和她亲密些、再亲密些,好好地爱她,好好地爱自己。我曾经在回忆姥姥的文字中写到,“随着姥姥一起逝去的还有那么多的旧人旧事,姥姥走了,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回老家去了,小时候留下的印象中,村庄好大、离县城好远,但是,这次突然发现,庄子好小、路程好近。现在还有人记得姥姥、认识她的孩子们,在葬礼中,吊唁的人们和妈妈、老姨聊着久远的儿时的话题,仿佛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我却听得心里一片凄凉,时间是如此的无情,我不知道当终有一天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些前尘往事的时候,这世间到底还能留下多少属于姥姥的、甚至是我自己的痕迹?我是不是能够坦然面对这孤单的人世?情何以堪?!”我愿意和母亲一起找寻所有曾经的过往,我要听她讲讲那些我听过没听过的所有往事,并且记住它们,直到我生命的最终。
书摘:
记得在我四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牵母亲的手,我刚把手放进她的掌心,她立刻很不高兴地发出'切'的一声,然后猛地甩开了我的手。从那刻起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拉她的手。
学校里有一点儿伟人传记类的书,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一感动起来就想向人人倾诉于是就对母亲说:“喂,喂,野口英世曾被人们称称作没有手的人呢,他的手被烫伤过。”这下子坏了。“吵什么吵!到那边待着去!”我又遭到母亲的大声斥责。真糟糕,我太大意了,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就这样,我变成了不向母亲汇报任何事情的人,一辈子都是这样。
大妹妹非常懂得见机行事,小妹妹则在妈妈的支配下生活。我则气势汹汹地站立在母亲面前,内心就像一个愚蠢的武士那样,手拿长矛摆开了对决的架势。即使是愚蠢的武士,也会为自己上了年纪却仍然不能爱母亲而有罪恶感。
十三岁的叛逆期很快就开始了。我根本想不起来具体讨厌母亲什么,我想一定是看她什么都不顺眼,闻到母亲的气味就来气。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立刻来上一句“没那回事”,那种如同用瓦片去用力击打你一般的语气,让我们闭嘴的粗暴行为也无穷无尽地用在妹妹和弟弟身上…叛逆期没有一天休止过,我上了高中叛逆期也没有结束。就这样,我成了家里一言不发的人,我也成了加害者。
我的叛逆期极其漫长。有一次母亲边哭边说:“我到底哪儿做得不对啊?”我只说了一句:“因为你不温柔。”母亲沉默了。
但凡谁说了什么,母亲都会从“没那回事”开始接着往下说的,一辈子都是这样。她的这一点遗传给了我们。大妹妹不说“没那回事”,代之以强硬的“你说得不对”,我则是说“那是因为……”现在也还在说,我们两个都是。她不认真倾听孩子说话,孩子也变得不愿意和她说话。
没错,如果母亲不是我的母亲,而是别的什么人的话,又有谁会说出“我可没求你生我”这种遭天谴的话呢?骨肉亲人就是一个知道了不必知道的事情的集体。正因为是一家人,所以彼此之间好也罢,坏也罢,都会用楔子深深地钉在一起。
我从来没有从自己无法喜欢母亲的自责念头中解放出来过。十八岁到东京以后,我依然每时每亥刻都在心底为自己在家里无法对母亲好一些而陷入深深自责。我认为,这是自己犯下的罪过。
母亲是一个情绪善变的歇斯底里的人,但是对孩子从来没有多余的干涉。
我并没有打或掐母亲。只是不爱她。我的心中无法涌起那种温柔的情感,并且充满了自责。
我最不喜欢母亲在养老院的花盆前面一直站到我的车看不见了为止。我成了把母亲丢在弃母山上的人。
有一天,母亲摸着我说:“洋子,你现在活着呢。在我与你之间,必要和不必要的事情都发生过啊。”
母亲今天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我走到她身旁,轻抚着她的头。“母亲,您真可爱。”母亲攥着我的手使劲儿把自己的脸颊靠了过来说:“我呀,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姐姐。”我已经厌倦当姐姐了呀,我说:“我想要像您一样的母亲。”“哈哈哈……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母亲笑了。
今天母亲心情很好,“到我的被窝里来吧。”母亲说着为我掀开了被子,我又钻进了母亲的被窝。母亲极其清楚地说道:“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谁能为我讲一下就好了。”分明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她却说:“你曾经是个很好的孩子。”就是嘛,就是嘛。不对,我是一个坏孩子。母亲抚摸着我的手说:“这样真好啊。”
母亲,谢谢您!是您造就了死犟死犟的我。我变了一个极少哭泣的女人。母亲,如果我不是您的孩子,我或许早已成为谙熟哭泣这一技巧的女人了吧。
母亲背朝外睡着。我钻进母亲的被窝,抚摸着她的脸蛋儿。“母亲,您真漂亮。年轻的时候好多人追吧?”“还好吧。”我笑了,母亲也笑了。真了不起,还知道恰当地一问一答呢。母亲一边发呆一边说:“我已经没有父亲和母亲了。好可怜啊!不过还有奶奶。我回家一看,那个胖胖的人还在,是谁呢?”
长大以后,妹妹问我:“姐姐,你希望由小姨还是母亲抚养长大?”“不好意思,我选母亲。如果由小姨来养大的话,我就会变得和烤鲷鱼中的鲷鱼一样。或许就是那句话吧——虽然不想在遭人厌恶中活太久,但总比被人疼爱着死去强。小姨她们家孩子都没有经历过叛逆期,一辈子都是小姨听话的孩子。”
我和母亲,只有在母亲变成了母亲以为的另一个人的时候,才终于可以进行一些温馨的对话。
对于正常的母亲,我从没有喜欢过,总是激烈地与她对抗。母亲曾经为此大声叫嚷和哭泣过,我每次都会很后悔。就如同母亲没有说过“对不起”和“谢谢”一样,我也一次都没有对母亲说过“对不起”和“谢谢”。现在才发觉,我对母亲以外的人频繁地使用“对不起”和“谢谢”,每次都以母亲为反面教材,可是我唯独没对自己的母亲说过。
妹妹曾经问过我:“姐姐,你有想家的时候吗?”“完全没有,”“我也是。我好想体会一下想家的感觉啊,哪怕一次也好。”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我们。人生啊,总是在你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晚了。
我尽管在头脑中觉得母亲可怜,但却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儿。母亲已经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母亲。对我的伴侣很客气,时刻关注我的感受,像一只小猫一样,悄悄地在宽敞的房子里走动,她已经变成了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母亲,我已经六十了!已经成了老太太了。”“哎,真可怜。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呢?”
看着母亲的那双眼睛和脸上的表情,我能够抚摸母亲了。头发也不染了,变得全白以后,母亲看上去真的是又高雅又美丽。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摸母亲的脚。这么小,这么冰冷的脚。上了岁数的人脚都很凉,可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凉的呢?我拼命地摩挲着,用力地摩擦着,希望她的脚能够稍微暖和一些。“哇,太神奇了!我在摩挲母亲的脚,我在摩挲她的脚,我在接触她的脚,就这样一直触摸着。”我在心中就这样不停地对自己说。小的时候我就没有被母亲抚摸过,也没有被她紧紧拥抱过。
我突然想:知道这些牌位上的人物活着时的样子的,在这个世上只剩我一个了。人就这样变成了无人知晓的人。历史书上的人物以外的几百亿的人就这样消失了。繁育子孙延续后代的人,在坟墓里还有他们世世代代的祖先,三岁和十岁的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了。我开始变得认真起来。哥哥,正史,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记住你们的,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即使是眼神空洞地躺在床上,她只要能够认出我,黑眼珠就会闪烁光芒。我也养成了钻进她被窝的习惯。
我和母亲在床上的对话总是驴唇不对马嘴。由于对话无厘头得让人不禁发笑,所以我把和母亲的对话做了记录,因为这些对话一旦忘记了将非常可惜。
和母亲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好事啊?”“我,只要是好东西就行。”可爱的母亲。我好开心。
在养老院的床上,我自然地拍起了母亲的被,我唱着:“睡吧,睡吧,母亲乖乖,快睡吧。”母亲笑了,非常愉快地笑了。然后母亲一边拍着我身上的被子一边唱,“孩子乖乖,快睡觉哦,快睡吧……接下来怎么唱来着?”“孩子的守护神去哪里了?翻越那座高山,翻越村庄。”我一边唱着,一边抚摸母亲的白发。
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想都没想的话脱口而出:“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我号啕大哭,“我是一个坏孩子,对不起!”
母亲恢复正常了吗?“我才应该说对不起。不怪你。”
在我的心中,有一种东西瞬间爆发出来。“母亲,感谢你糊涂了。神啊,感谢你让我母亲变得糊涂了。”
在我心里凝固了几十年的厌恶感如同在冰山上泼了热水一样,顿时消融下去。
母亲将一辈子的“谢谢”和“对不起”在糊涂的情况下如同水桶里的水一样倾倒一空了吗?
母亲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与“对不起”和“谢谢”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每个人都是与“对不起,谢谢”一起出生的吗?然后渐渐有了说不出口的理由和性格吗?
我终于从几乎折磨了自己五十多年的自责中解放出来。
我感觉活着真好。真的,活着真好。我没有想过能有今天。如果母亲没有痴呆,还是从前那个只会说“没那回事”的母亲的话,我能够变得坦诚吗?
那一天对我来说,是一辈子—次的重大日子。
我感觉自己获得了某种宽恕。世界忽然变得不同,变得如此平静。
我获得了宽恕,被某种超过人的认知的巨大力量原谅了。
我和只剩下瘦小骨头的母亲一次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哭泣着,颤抖着,哭完以后,感觉就像感冒好了的清晨一样。
我觉得,如果有“心”这种东西存在的话已经用麻绳—圈一圈地将母亲的心紧紧地紧紧那么我地捆了几十年。那根绳子终于四散着松开了,我感觉自己终于能够轻松地呼吸空气了,仿佛重生了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