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主义”第244篇原创。抄袭太low,只做原创。
电影《小丑》在美国上映之初,引发了口水战。
它讲述了一个关于杀戮、遗弃、反抗、堕落的故事。主人公阿瑟·弗雷克从一个被社会边缘化的透明人,逐渐变成嗜血成性的杀人魔“小丑”,最终乘着社会矛盾激化的大势,成为了底层反抗者的精神领袖。
阿瑟从影片开头就被定性为精神病人。他经常不由自主地大笑,笑声干瘪枯涩,像哮喘病发作,无法停止,令人窒息。刚出场的阿瑟,孤僻、敏感、不安,苍白的脸色、佝偻的身材、持续的尬笑、满桌的药瓶、低端廉价的强制心理辅导,勾勒了一个病人的形象。
阿瑟的精神疾病贯穿影片始终,而恰恰是这个人设,成为了诟病该片的主要原因。影片一上映,便夺得威尼斯电影节最高荣誉金狮奖。男主角杰昆·菲尼克斯更是凭借该片摘得奥斯卡金像奖与金球奖电影剧情类最佳男主角奖。此外,该片还成为史上第一部票房超过10亿美元的R级电影。
这样一部拿奖又捞金的电影,却在美国毁誉参半,被一众影评人斥为内容空洞形式装逼。一个反社会人格精神病患的黑化无法说明任何社会问题。防止精神病变身冷血杀人狂,需要的是心理医生,而不是社会学家。将一个疯子病理性的行为当做反压迫符号,是对遵守社会秩序的正常人的羞辱。
究竟是寓意太深,还是内涵太浅?
口水战刚刚过去几个月,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就将抗议之火燃至全美。新闻镜头里除了”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标语,还出现了打砸抢烧,血溅当场的警民对抗。破碎的橱窗、燃烧的车辆、冒烟的催泪瓦斯、晃动的示威牌、尖鸣的警车、盘旋的直升机……仿佛将人带进《小丑》的结尾,混乱的城市中,权力上下位激烈对撞,双方都高举正义之旗,秩序被碰得粉碎。
再次观看这部电影,笔者为其中隐藏的正义悖论拍案叫绝。
一手掴精英,一手扇民粹,两手打,两手都很硬。
- 边缘人
阿瑟是个被社会边缘化的人。
他生活在一个贫富差异巨大的城市最底层,收入微薄,没有固定职业,缺少谋生技能。梦想成为脱口秀演员的他,因为行为古怪,笑点清奇,只能画花脸扮小丑跑龙套,靠花哨的脸谱和夸张的肢体动作给人逗乐儿。
阿瑟徒劳地做着向主流社会靠拢的努力。他做临时工,在街边耍宝招揽生意,却被小混混当街殴打;在公交车上扮鬼脸逗孩子,却被孩子妈妈呵斥制止;在儿童医院表演节目,却因为枪意外掉出而被解雇;第一次登台讲单口喜剧,录像却被电视节目拿来取笑。为了让自己显得正常,他吃着七中不同的精神科药物。他甚至努力学习大众笑点,每次听单口喜剧,他会观察观众的反应,然后在笔记本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记下令大多数人发笑的梗,例如“和性有关的笑话总是好笑的”。
无论怎么努力,在大众眼里,阿瑟依然是个令人不适的怪胎。一次次被主流社会拒绝之后,阿瑟在日记里写下:“患精神病最糟糕的,是大家都期待你假装没病。”
终于,市政府缩减开支,关停了给低收入人群的心理咨询福利项目。社工医生对阿瑟说:“他们压根儿不在乎你这样的人,也不在乎我这样的人。”
没了工作又无处买药的阿瑟,彻底被边缘化,失去了成为“普通人”的可能性。
- 杀人与自杀
阿瑟在片中亲手杀了六个人,包括三个华尔街青年精英、母亲、同事、和喜剧明星莫瑞·法兰克林。
第1杀:“大快人心”的华尔街精英之死
失业的阿瑟画着小丑妆坐在回家的地铁上,同一车厢里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不断骚扰一个女孩儿。感到紧张的阿瑟开始不自主大笑,青年精英们感觉受到了侮辱,转而殴打阿瑟。被拳脚相向的阿瑟突然掏出枪,正在施暴的青年应声倒地。其中一个拖着跛腿试图逃跑,二人从灯光忽暗忽明的车厢跑到空无一人的站台。阿瑟举枪射击,青年倒地,挣扎爬行,阿瑟紧跟上前,对着蠕动的身体连续扣动扳机,直到子弹打尽。
这是阿瑟的第一杀,堪称一次成功的自卫反击。
正是这次意外杀人事件,在社会上引发了激烈争论。底层民众拊掌称快,赞杀人者是嫉恶如仇的江湖侠客,真正的英雄。相反,精英阶层毫不掩饰地予以批评,把事件定性为仇富谋杀。特别是大富豪托马斯·韦恩(蝙蝠侠亲爹),声称凶手刻意装扮成小丑模样,不敢露出本来面目,是不折不扣的懦夫。不仅如此,他认为如果持续发生此类事件,那么像他一样通过自身努力获得成功取得财富的人,将永远视游离在底层的无产者为小丑。
此言一出,即刻引燃了底层的怒火,瞬时燎原。积压已久的民怨沸腾了,草根们带上小丑面具,走上街头,举起示威牌,拉开了哥谭市抗议运动的序幕。
第2杀:弑母
相比自卫反击,阿瑟杀母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个人悲剧。
阿瑟与母亲相依为命,照顾母亲起居,给母亲洗澡,陪母亲看深夜脱口秀,帮母亲寄送信件,高兴时还会拉着母亲跳舞。阿瑟从来不向母亲提起自己在外面受到的凌辱,总是耐心地回答母亲的问题。
直到在疯人院看到母亲的旧档案。
档案上赫然写着母亲患有臆想症,并多次纵容男友虐待童年阿瑟。当阿瑟被救援人员发现时,他被绑在散热器旁边,遍体鳞伤,营养不良,头部严重受创,因此留下怪笑后遗症。被问询时,阿瑟母亲麻木地回应说:“我从没听到他哭,他一直都是个快乐的小男孩儿。”
看完医院记录的阿瑟边哭边笑,骨瘦嶙峋的他窝在沙发上,发出阵阵怪叫。第二天,阿瑟坐在母亲病床前,抽完了一根烟。他气定若闲地站起身来说:“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是个悲剧,现在我意识到,原来他妈的是个喜剧。”说着,他拿起枕头,捂在母亲脸上。事后,面无表情的阿瑟站在窗前,仰起头,面朝阳光。
与其说杀母,不如说是阿瑟的自杀。他亲手闷死的,不仅是长久以来精神痛苦的源头,更是不断向主流社会妥协求和的“旧我”。从此,那个怯懦不安,总是佝偻着身体,声音颤抖,眼神闪烁的病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我沉醉、张狂疯癫、嘴角轻佻、眼神冷峻、笃定狂妄的杀人魔。
阿瑟死,小丑生。
第3杀:同事之死——小丑的复仇
同事和阿瑟一样,都是哥谭市的边缘人群。然而相同的阶级属性并没有带来同志间的相亲相爱,而是互相排挤、持强凌弱。身患疾病的阿瑟常被讥讽嘲弄,甚至由于同事的构陷,阿瑟失去了自己喜爱的工作。于是,当同事出现在阿瑟家,已经与小丑融为一体的阿瑟毫不留情地把刀向霸凌者的脖子、眼睛扎去,又摁着头对准墙一顿猛磕,直到脑浆迸裂面目全非,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为了替曾经的阿瑟雪耻,小丑挥刀斩向故人,也斩断了自己与过去的最后一丝联系。
第4杀:现场枪杀大明星,小丑向主流社会高调宣战
阿瑟有着做单口喜剧的小梦想,他的偶像是著名深夜脱口秀主持人莫瑞·法兰克林。每天晚上,阿瑟都守着电视机观看《莫瑞·法兰克林现场秀》,甚至想象自己是现场观众,因为表现出色而赢得法拉克林的赞赏。在阿瑟的构想里,法兰克林拥抱着他,对他说:“你看这些灯光、布景、观众,如果能有个你这样的孩子,我愿意放弃这一切。”
偶像法兰克林就像是阿瑟精神世界的父亲,在臆想中给他安慰和鼓励,弥补着现实生活父亲角色的缺失。
直到法兰克林在节目上公开取笑阿瑟的单口喜剧片段。阿瑟的笨拙、尴尬、冷笑话,全部成为了笑料,而阿瑟为了站上舞台需要克服的重重障碍却无人提及。
当现场秀打来电话,邀请阿瑟上节目做嘉宾时,阿瑟欣然应允,尽管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为了收视率,拿他当现场笑料。
小丑原本计划在节目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把这次公开露脸当做自己的终极表演和高调谢幕。独自在家彩排时,他将枪口抵在自己的下颌,啪地一响,掌声四座。
然而小丑却没能按计划完成演出。他讲的笑话多次被法兰克林打断,他对现实的控诉也被嗤之以鼻、横加说教。最后,小丑掏出为自己准备的手枪,当场射杀了法拉克林。
小丑这一枪,如同一声号角,打响了底层民众掀翻上层精英和传统社会秩序的暴力序曲。
3.阿瑟与小丑
阿瑟有三种笑。
第一种是病理性的大笑,他随身携带一张卡片,用来向人解释自己的笑声,卡片上写着:“请原谅我笑,我有病。这种疾病使我不受控地大笑,但并不代表我的心情。”第二种源自内心对“笑”的使命感,母亲管阿瑟叫“Happy(快乐)”,告诉他要永远面带微笑,因为他天生就有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使命。使命感的驱使下,阿瑟常常对着镜子,使劲用手提拉自己的嘴角。第三种是小丑的笑脸,夸张的妆容将“笑”变成永恒的符号,无论悲喜,眼睛里是泪水还是恐惧,脸上永远烙着一道咧到耳根的大笑。
三种笑容,没有一样出自真心,都流露着绝望。
小丑只有一种笑。戏谑、挑衅、冒犯、空洞,无关情绪,人脸即面具。
阿瑟的人生没有存在感。他曾经在日记中写道:我只是希望我的死比我的生更有意义。
阿瑟和社工医生的最后一次对话,意味悠长。枪杀华尔街精英之后,再次进行心理辅导的阿瑟,一改先前的支支吾吾。他喋喋不休地自我表达,甚至在被打断之后,盯着社工说:
“你没有认真听过我说话吧?我认为你从来都没有听我说什么。每次你都问同样的问题,问我工作怎么样,有没有消极想法。我所有的想法都是消极的,但是你听不进去。我一生都在怀疑自己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是存在的,人们正在意识到我的存在。”
这段话,正是阿瑟这个边缘人,对着冰冷麻木的社会,进行的最后陈诉。
当阿瑟变成小丑,小丑成为符号,边缘人挥舞着暴力走进主流社会的中心,透明人沾染血色让自己变得醒目。
最终,与社会格格不入的阿瑟死了,活着的小丑以戏谑残暴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
4.精英的伪善
片中出现了两大精英代表。
市长候选人托马斯·韦恩作为职业政客,是一位政治精英。而著名脱口秀主持人莫瑞·法兰克林则称得上是一位文化精英。
身为政治精英的韦恩满嘴为人民服务,面对哥谭市的痼疾却束手无策。不仅无法解决巨大的贫富差距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还对“低端人口”的愤怒置若罔闻。
当权者,面对沮丧愤怒的草根,看不到冰冷死板的社会系统如何堵死阶层上升渠道,看不到受困于现状的边缘者向主流靠拢的徒劳无功。潦草地将自己的富有归因于自己努力,将他人的贫困归咎于他人懒惰,处处展示着权力上位者的傲慢,和特权享用者对特权的无感无知。
而当阿瑟站在他面前追问身世,渴望“一个拥抱”的时候,他问:“你是不是想要钱?”
与韦恩遥相呼应的,是以法兰克林为代表的知识分子。
手持话筒、坐拥海量观众的法兰克林,主导着社会主流文化审美。他可以准确地弹到大众的笑神经,也影响着大众对幽默的理解、对讽刺的接受度。当他在节目上播放阿瑟的录像,加以嘲讽,观众跟着哈哈大笑,嘲讽的冒犯性随即被大众接受了,再也没有人质疑这种大明星对小素人的公开讥讽是否得体。
然而,当小丑坐在节目现场讲他虚构的冷笑话,却被告知,他的笑话不能讲,因为不得体。
也许正如小丑的反击:“喜剧是主观的。”
文化精英不仅决定什么好笑,什么不好笑,还决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小丑现场认罪,承认自己就是华尔街精英枪杀案的凶手,法兰克林不仅没有立刻停止节目,而是将现场秀变成了关于“正义”和“良知”的说教课堂。
他试图揣测小丑的政治意图,将小丑杀人引申为开启政治变革的行为艺术。对这种揣测,小丑轻蔑地否认:“我杀了那几个人,因为他们是人渣……你们为毛这么大惊小怪,要是我横死街头,你们理都不会理。”急于夺回话语主动权的法兰克林,立刻将人们上街示威游行,引发暴乱,归咎于小丑的杀人行为,抛开社会矛盾这个火药桶,对导火索大加训诫。
无论是掌握着政治资源,还是掌控着话语权,影片中的精英分子无一不是又当又立的典范。满口“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内心却傲慢冷漠。道貌岸然者,虽无真恶,但存伪善。
伪善面具下的他们,更像是愚弄大众的跳梁小丑。
5.精神病还是精神领袖
小丑没有政治诉求。
他的疯狂杀戮、对社会的报复,起源于阿瑟的人生悲剧,因长期被压抑漠视而加剧。除此之外,也因为他本来就是具有反社会人格的精神病患。
精神病是小丑的核心标签,任何对小丑的解读都无法摆脱这个标签。他以杀人为乐,从杀戮和混乱中汲取快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枪杀华尔街精英是一次意外事件,当时的小丑装扮更是凑巧。讽刺的是,偶然的行为竟然在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运动里,被冠以象征意义,就连小丑面具,也被认作革命符号。
原本顶多是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却在矛盾激化的大时代,成为了革命的精神领袖。
走上电视节目的小丑,反复强调他的小丑装不具备任何政治意味。更多的,小丑是在顺从底层反抗者赋予他的角色,享受这一崭新角色带来的关注。他从未有意引领变革,而是作为第三者,观察着、欣赏着暴乱带来的破坏。
小丑不止一次说:“我什么都不相信。”
当哥谭市的骚乱升级,人们走上街头,打、砸、抢、纵火、施暴,城市陷入混乱,示威者却把小丑从押送的警车里救出。这个根本“什么都不相信”的疯子,在一片火海中缓缓站起。四下是欢呼的人群,带着面具,舞动着棍棒,向这个冉冉升起的新神,奉上了虔诚的朝拜。
真实的贫富差距、两极分化,真实的社会矛盾、系统性失衡,真实的精英失责、群体冷漠,导致了积重难返、无法安抚的集体愤怒。而理性申诉的长期失效,使人们完全丧失了对理性渠道的信心。无法用声音打破隐形屏障的人们,转而走上街头,用拳头打破橱窗,呈现出民意表达的巨大失真。
理性的缺失、愤怒的裹挟,使原本有着正当诉求的运动迅速滑向另一种失智,被投机者利用,为无信仰者、野心家、宗教疯子搭建舞台,成为滋生仇恨、阴谋论、排他主义的温床。
民粹的悲剧,便由此而来。
一部电影,刻画出各路脸谱。导演一边为小丑戴上真恶的面具,一边撕下精英和民粹伪善的面具。对照现实,引人深思,回味无穷。
2020年6月11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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