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车里放着所谓的“新荷东”——《I FIND THE WAY》,还是用网易云找到的。
我同父亲去4S店换机油,我不大懂车,说是必要的保养。
我问父亲,这种事情附近的汽修店也可以,为啥非要到4S店——我约好了哥们出去,不大想同父亲一起。
“这样就可以连保,你不懂,去了汽修店以后再去4S店人家一看就看出来了。”
我想了想,没说话。
路上父亲仿佛喝醉了一样,不停的猛踩油门超车,危险驾驶,嚣张至极。我劝了又劝,也收不回他看上去比范迪塞尔还猛的操作。
“新荷东,知道么,李东明最爱听这个。李东明你还记着不?楼下大龙他爸!”
我当然记得。毕竟我小名也叫大龙,您二位狐朋狗友想也不想就给各家孩子起了一样的小名。
李叔儿子比我大,我跟李大龙很是要好的哥俩——当年他在我家用我家的电脑打他的私服传奇。
父亲大概是受了这首歌的感染吧,可能是想起以前了,不然不至于开成这样。
父亲当年同李东明都是一起混的,东北嘛。
工人子弟,家里兄弟姐妹多,大姐上班,大哥打工二哥上学,二姐三弟三妹只能有一个人未来接父亲的班去铁路工作。
那自然是落到我最小的姑姑头上了,而我父亲这老疙瘩也没辜负这最小儿子的传统——混的很。
“爸没办法,你二大爷上学,就你大姑工作,那时候我还没你现在大,已经得找出路自己养活自己了。”
于是父亲就开始自己乱谋生路了,比如当个混混游手好闲。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自己同我吹嘘的时候是嚣张的很。
“李东明知道么,比爸高一头吧?他可怕你爸,你爸当年是下手最狠的,大家不要命,他个头再高也得怕我。”
我在脑海里想着最后一面见李叔大概是十年前——我是真忘了他的身高了,只记得李大龙比我高。
父亲当年的光辉岁月,在我妈这里有所耳闻:骑着摩托到处瞎混,跟人到处喝酒打架,还同我二大爷一起弄了个放映机放黄色录像。最后警察来了,机器扔原地,俩人带着点钱直接骑回家了,也不知道是赚是赔···
我回想起他这些年在单位无法无天的样子,也大概能想出个一二。
“别看你爸职位低,主任都照顾我!你看看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哪个敢跟我嘚瑟?嘚瑟第二天主任就让他们出去干,这大夏天外面多晒?他们敢么?”
父亲其实人缘蛮不错,车间主任对他更是不得了:听说他没地方住,让他搬进车站职工休息室搭个床算了,这在车站还是头一回;我有次同他要钱,他手头紧,主任想了想给他转账了些说给孩子先用着。
可我父亲就是一浑人,骨子里的流氓。
在车站跟人家旅客呛起来,让上面领导点头批评;跟同事在车站违规喝酒(其实早就开始了),酒醉后一言不合给同事打伤了,给主任气得够呛。
虽然我也不喜欢那个相比起我父亲更加游手好闲更加没谱的同事,但这也不是打架的理由嘛。
更过分的是喝多了跟主任吵起来了,还把车站的钢化玻璃一怒之下给砸了···
真的,换了我是主任,我早就弄死他了。
“你爹我能吃亏么?”
是啊,父亲不是个吃亏的人,他不好惹的。
到4S店了,父亲叫我把保养手册递给服务人员,直接把车开进了汽修厂房。
“您好,您看一下价格。”
“我看看···等会,你们这都是更换些什么,能不换么?我看看···把这什么空调滤芯,什么清洗XX门(我忘记叫什么)还有这个,都划掉,只留机油、机油滤芯什么的就可以了。”
出了他们办公室的门,父亲拉住我。
“儿子,爸告诉你,他们这都是超标收费,有些东西根本不用换,听爸的。”
我笑而不语,虽然我不大懂车,但是该换的东西还是要换嘛,省这点钱干啥。
我看着工人卸下底盖,拧开机油排出的螺栓,等机油排净之后用一个类似铰链扳手的东西拧下旧机油滤芯,换上新的,然后把一切复原。
“师傅,我给你50块钱,你帮我把那什么门清洗一下子,咋样。”
“那不行,这个绝对不行,这是砸饭碗的事情。”
“没事没事,师傅挺敬业哈哈···”
我看着父亲尴尬的笑,有点无奈。
我默默的回到办公室交了钱,回来之后差不多弄好了,父亲要我拍下机油瓶子,回去百度。
我说算了吧,没什么必要的。他不肯,直接将机油瓶子拿起来告诉工人师傅要带回去。
回去的车上还是放着《I FIND THE WAY》,父亲依旧危险驾驶。
我同他去超市买菜,他一眼看中猪蹄,抄起两只装起来就同以前一样不想排队,我只好去默默等位置称斤扫码付钱。
回车里时候要闯红灯,我拦住了。风吹的我抹了发泥的头发直乱,他那发胶的背头倒是没动静。
说什么都要亲自下厨给我做猪蹄,不肯我动手,让我玩玩电脑。我哪有兴趣玩他那还是Windows Xp系统的电脑。
他熟练的打开视频聊天软件,趁猪蹄还需要炖,跟人家侃大山。
“看看,我大儿子回来了,过几天就要走,我接他过来吃点好的。猪蹄!在学校可吃不着这玩意!”
“小仙女(一位阿姨的网名),你家孩子是男是女?儿子啊···这要是个闺女,我带着孩子去你们那!”
“你这么盼着我结婚啊,爸?”我问。我这还没毕业,哪跟哪啊这都是···
“爹肯定都盼着儿子结婚抱孙子啦,但是呢你爹我,既盼着你结婚,又怕你结婚。你说你不结婚吧不是个事儿;你结太早了,爸还得再给你多奋斗几年凑出来彩礼钱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菜做好了,我同父亲喝点酒。我喝啤酒,父亲喝白酒。
“干了啊,爸。”我跟他举杯。
“急什么,喝酒不能太快,得慢慢品,咱爷俩好不容易喝一回,不着急多陪爸待会儿。”
我没在乎这话,一口干了一杯,有点凉,胃胀。同哥们喝酒都是这么喝的。
猪蹄炖的不算太软烂,但是上面飘着一层油——是他的风格。
“‘多吃点,爸特意给你炖的,平时不做这玩意。”
说实话有点难以下口,我还是吃了不少。
酒过三巡,父亲好像酒劲上来了。
“爸虽然没在你身边,可爸一直想你,怕你过不好。虽然爸跟你妈妈离婚让你单亲,但是爸是没办法···”
“打住打住,爸咱今天不聊这些,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多少年了这都。”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早就不想起小时候的窘迫了。
“你不知道,当年爸出去跑车(在火车上当乘务员或司机,因为需要跟车走,在我们这叫跑车),一回来,你就在天桥上等爸,穿着爸跟你妈给你买的小红棉袄,带亮片的,你奶奶牵着你不让你乱跑,你非得跑下来抱爸爸···那是爸跟你妈离婚的第三年。”
“当年爸跟你妈离婚,在阜新跟你王慧阿姨一起,接你过去,她儿子拿铅笔扎你,爸不管不顾给她儿子打了···”
“你记得你钱姑姑么,爸爸那个女朋友,她多喜欢你对你多好啊,还帮了爸爸这么多。结果当年人家给咱家装修了回山东,连200块车票钱你二大爷也不借给爸。”
我都记得,这些我记得的。
我安慰着父亲,想起当年那些模糊的事情和人,想起已经被扒掉的老房子,也想起当年的父亲。
那时候父亲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穿皮夹克,骑摩托从不戴头盔,头发被发胶定住。
离婚后我5岁,奶奶照顾我多年,父亲在外偶尔上班偶尔带个女人回来见奶奶,剩下的时间不清楚干什么。我12岁奶奶身体原因去大姑家养老,我十分不舍。
后来慢慢熬到我上初二,我母亲将我接走,直到现在。
当年我刚6岁,被父亲接到阜新,同王慧一起生活。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摸到电脑——我在父亲玩《红色警戒2》的时候摸着鼠标,他把着我的手告诉我这是光标。
而后我陪他在游戏大厅下象棋,他象棋特别厉害,我记得当年是联众大厅正数第二个等级的棋士还是什么。
而今我在刀塔自走棋里,也是二级棋士,当然这里面棋士是倒数第二个等级。
而后父亲与她分手,把电脑生生当行李带回了家,我家成了全小区最早拥有电脑的住户。
小学那些年,我常趁着周六父亲熟睡的时候早早五点起床偷跑进他屋子里打游戏。
为此没少挨打毕竟,我父亲是不好惹的——尤其是在众多次用皮带抽我的时候。
“爸最后悔的,就是你初中那年打你。”
“当时你奶奶刚走,就爸跟你,爸闹心的很。你还想你奶奶,一直哭,给爸爸哭的实在是心烦了。用皮带抽了你一顿,然后你在墙角哭啊哭,哭啊哭,爸爸心都让你哭碎了。”
“爸一直后悔没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可爸真的是没办法。你奶奶一走根本没人照顾你上学,爸得上班,后来是跟领导求情让人家给爸调到白班,才能给你做点饭。”
“爸爸一直怕你恨我。”
我知道那段日子的难处。
我素来不爱吃茄子,现在其实也不怎么喜欢,我当年是拒绝吃茄子青椒的。
那天无肉不欢的父亲,只做了一碗土豆炖茄子。我现在都记得父亲那时的话:
“大龙,其实茄子好吃,你尝尝。别不吃啊,你看爸吃的多香。唉,这就对了,吃两口再扒拉一口饭,你看是不是挺香的。”
从那天起,我再没拒绝过茄子。
后来同母亲生活,再没有这样窘迫的日子。我渐渐忘记了奶奶,直到去年奶奶去世我也因为与姑姑的关系不好没去探望。
“我知道你妈恨我,爸不恨她。爸听你说她身体不好还挺担心的,毕竟你跟她一块生活,她有点啥病对你也是不好,真要是用钱,爸帮得上她。”
是啊,母亲恨父亲,父亲脾气暴躁游手好闲,放着好好的铁路工作不去上班。
换了我也是要离婚的。
同哥们约定的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多陪爸待会吧儿子,你过几天就走了。”
“不了,我还有事情,晚上同学聚会可能去KTV唱歌呢。”
“在哪啊?爸送你去,开车快。”
“不用不用,我同学就住附近,我直接找他去就行。我打车出去,你好好玩会你电脑就行了,不许开车。”
晚上回到家,母亲睡了,我戴上耳机。
看着底下的评论,我仿佛回到了父亲放黄色录像的时候。
他同李东明一起去舞厅酒吧跟别人推杯换盏,大喊大叫,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