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勇敢从来都是敢于正视生活

夜晚十点二十三分,对于北方的大多数城市而言,都已经进入了沉睡。然而,在途经郑州的火车上,仍旧是一片熙熙攘攘,喧闹非凡。

“师傅,你坐的位置不对吧?”这是我每次在硬座车厢找座位时的第一句话,总有人买不到坐票而到处蹭座,尤其这种一下子躺在三个座位上的人,我自来是反感的,自己没买到票占别人的位置不说,还一下子趟一排,怎的给别人尴尬呢!

“你先坐着吧,又不是没座位,这辆车人少。”旁边的人好像怕我喊醒他熟睡的妻子,一脸不乐意的表情。

我应声坐下,本就抑郁的内心因为车厢内的拥挤嘈杂更加的烦躁不安。

列车开动了,这是我短期归家后的最后一站,天知道近一周内自己内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起伏,可到如今却又懒得去思考什么,大脑中的神经纤维像一团麻线绕和在一起,抽得哪一根都是心烦意乱,令我战栗。

车子要下一站要驶向哪里,窗外漆黑的一片,方向模糊的令我恐惧不安。

商丘,河南境内的最后一站,车中一下更换了不少人,虽各人形色各不相同,但每个人脸上都带有同样的倦色与疲累。我坐在车厢的正中间,由于长途的困倦以及座位的拥挤,这狭小的空间使我压抑十分,不得不站起身,给自己的双腿和腰背以舒展恢复。还未等伸个懒腰,我便被后面的人挤了出去。不到一米七的老乡,身材算不上强壮,但一定可以说是很结实了,手臂和手掌上的厚茧已经不知道破了几层而又愈合,身体半弯着腰,肩抗直径约一米二左右的“行李包”,一边向车厢另一头挤着前行,一边大嗓门喊着,“师傅,让一下啊,谢谢哈!”他没有像其他乘客一般,一手拿着票,一边像侦探一样的眼神视察着所有的座位号,一旦发觉就用目光盯得让人发憷。到了车厢一头,人少些的地方,掀起一个座位的坐垫,踩在座位上,把行李狠狠地塞在了车厢上方窄小的储物栏,然后轻巧落地,把坐垫恢复原状,找个空位坐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我至今也未能想明白,怎样将那般庞然大物塞进储物栏,包括尝试半弯腰着背起那样的行李,想起这些,每每都使得我这个日常健身的人汗颜。

在这样一个途经河南而开往江苏的列车上,承载了大半像他一样的人,嬉笑打骂自成一体,车厢中间所连接的休息室,洗手池,过道,乃至一些座位下方的空余,都能成为他们随时休息之所,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劳累能使一个人那般疲倦,躺在二三十公分高的车座下面,在别人座下安然入睡。

当然,也有的找的空位,就像我后面这位大哥一样,吃喝尽兴,潇洒没得说。一个“地中海”的油腻中年男子,两鬓的头发连着杂乱的胡须天然成为一体,虽然已经十月中旬,他仍旧只是一件破旧的单衣,领上的两个扣子也随意的大开着。笑呵呵地和身边人聊天打屁,看起来岁月没有割掉他多少精气神,反倒堆积了一身,正坐下靠窗位置,圆鼓鼓的肚子恰好撑得起椅子和小桌的距离,面前放着的是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和几块干了的烙饼,此时,他正在惬意的享受着这美妙的晚餐。

刚刚占在我位置睡觉的夫妇已被其他旅客叫醒赶走,我也自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调整一下,打算打个小盹,连日的奔波早已经让我疲惫不堪。

列车缓慢地驶出河南边界,一车人都在暗淡的灯光中陷入昏昏入睡的状态,空气中充满了疲倦,连哭闹的孩子都没了力气。此时,凌晨一点零五分。

“各位家人们,求求你们了,我老公得了坏死性胰腺炎,医生说致死率达到百分之八九十,我真的没办法了,你们谁来帮帮我吧。”这是女人在把老公安排到医院病床上后所发在家族群中的语音。

晚上十点二十分,他刚刚结束了和朋友的晚餐,惯例点开了微信看看家里面的消息,一张模糊而熟悉的人出现在屏幕上,一个人毫无精神的躺在病床上,接着点开语音听到了带着绝望和近乎崩溃所说出的话,他知道平时不语的女人一般是不会在微信里发出这些话,甚至没有通过电话联系,说明她的思维已经近乎崩溃。他停下步伐,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微蹙着眉头,闭上双目,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使自己保持常态。尽管他永远无法相信,也从未想象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倒下,更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瞥了一眼消息的时间,下午六点二十分。

“怎么回事?”拨通电话后,对女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

“嗯。没什么事,就是胰腺炎,现在已经稳定了,你别担心。”那边传出的语气有些卑微到怯懦。

“到底怎么回事,你在群里说的不是这样的!”

“没事了,医生说已经控制了,你不用担心,在那边好好上学。”言必,语音便终断了。

他面无改色,但略微不同与往常的是神情少了些祥和,如往常般走进自己的屋子,轻关上门的一刹那,瘫坐在桌子下,无助地抱住双腿,甚至丧失了站起来的力量,脑中几乎所有画面都一闪而过,临别时和父母的矛盾,近年来父母头发的花白与身体不支,家中债务累累,他实在没有勇气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从痛苦中抽出,身边还是继续的室友游戏的语音和玩乐,一瞬间的迷失,一瞬间的坠落,像是从梦境跌入现实,重重摔入悬崖的他,并未此交付出一滴泪水。

“我明天回家一趟,可能要请一周的假。”无人回应,平时看似最不靠谱的五床应了声,也算是交代了清楚。

列车在漆黑的夜幕之中穿梭,窗外无尽的黑夜让人不禁有些困倦,偶然间出现的点点星光并未惹得些瞩目,满载疲惫的一车旅者都昏昏欲睡,车间再少有吵闹的声音,但仍旧是拥挤一片。回过头来,都是一张张困倦却并未深睡的面孔,地上躺着的男人和刚刚比起来睡得倒是更香了些,车厢尽头的人半倚着车壁,浑浊的目光投向漆黑的田野,顺着看去,才发觉原来黑色也有轻重之分,此时的夜色是最深的时候,一张幕布像浓墨一般厚重的难以看透。

背部斜倚着座椅,以给头部向后仰着的空间,我从小盹儿中醒来,睁开双眼,才发现面前座位又换了乘客——一个身着暗灰色布袄的小个子女人,眼球略微向外凸起,嘴唇由于龅牙有些难以合下,整体装束和大多外出打工女人的差不多,料想境遇也大致相同。我瞥了眼她,并没有怎得留意这个放在人群中难以辨认的人。不过,看得出她是刚刚到这个位置上,行李还在脚下,挤在靠窗的位置后迅速趴在桌子上入睡了。

我的小腿有些酸麻,轻微地挪了下位置,但行程的困倦并没有能让我起身活动一下,斜对侧的一家三口已经挤在两个座位上睡着了,身后刚刚吃过烧鸡的油腻大叔已经传来了阵阵的轻鼾。

凌晨三点十分,刚打算闭上眼睛继续打盹,车速降了下来,车站刺眼的灯光照进车厢,不少人都迷糊地抬了下眼皮。车厢上了四五个中青年女子——因为面貌看起来算不得中年,可给人苍老的感觉,所以称为中青年女子——她们一上车就打破了许久的宁静。

“姐,你的座位在这儿!”

“好的,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坐一起吧!”

“给我拿点吃的吧,我饿了!”

“······”

她们好像并未因深夜而感到疲倦,看起来像是常赶路之人,早已习惯了夜班车的生活,列车的乘客有些微蹙眉头但并未醒来,只当是梦中的嘈杂。

“哎!醒醒,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了!”其中一个短发女人走到我面前的座位旁,边轻推着刚进入熟睡的小个子女人边用着一口清晰的普通话督促着对方起身。

“啊?你就坐旁边吧,这也有位置。”操着一口难以让人听清的贵普,小个子显然不愿意有人打扰睡觉,抬起头睡眼惺忪的,额头还露着压在手臂上的红印。

“但是你坐的是我的位置啊!”

小个子不再回答,但也没有继续入睡,脸色开始有些愠红。

“喂,你听的懂吗?这是我的位置。”短发女人继续说着。

斜对侧的一家三口显然已经被这里的吵闹所扰醒,好在孩子还沉睡在妈妈的怀里。

“你是不是没有票啊?能不能让我坐自己的位置。”短发女人的耐心显然有些用光了,用河南话发出了自己的质问。

小个子女人有些慌乱地挪开了身子,以让对方坐到位置上。

此时车中人逐渐醒来,向这投来了略带不屑的眼神,好像她欠了许多人钱一样,包括我,也是向来有些鄙视于没票仍然占座的人。

她好像并未有什么不妥,好像找到后面一处空位又坐了下休息,具体到了哪里我也没有心思留意,可车厢里短时间的骚动使温度上升了两度。

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早晨踏上了归程,过早的班次以及周末的慵懒,使得今日的公车显得格外清净,由于人少,路上花费的时间便少了许多,原本一个小时的车程,仅仅半小时左右就到了火车站。

取票、进站、候车、上车,整个途中的他几乎没有打开一次手机,只是目光时而扫向周围的人,时而看着手表上的时间然后对着大屏幕的发车时间,好像检票到发车一瞬间就会结束似的。

站在检票的队列中,一身黑衣加上口罩和帽子的遮盖,严肃的气氛使周围的人不得不绕开几分,好像可以看得到口罩下那张毫无表情得近乎冷漠的面孔。

此时,一千公里外的病床前的女人已经连续24个小时没有闭上双眼了,一个人应付着丈夫危急的病情使她忘记了自己也早已经上了些年龄的身体,虽说嘴上告诉儿子不需要担心,可女人自己心里却一直在祈祷。

眼前这个男人,两只手上扎着三瓶液体,都在疯狂地向身体中输送着药物,经历了几番折腾之后躺在医院白色床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力气睁开双眼,尽管他知道旁边有个人还在担心着她,也听到千里之外儿子的担忧,但困倦袭来,实在没有了气力,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不要担心,我睡上一觉就会好的。”男人心里对着旁边守护着的妻子安慰了声。

事发突然,谁也不曾料到,已经在近些年遭受巨大经济打击的家庭,在某天的中午会再次降临灾祸。

女人刚刚踏上去工作的路程,一阵短促的电话铃声给她一阵心惊。

“我感觉腰背疼的难受,而且头还有点晕。”虚弱而急切的声音使她的脑海中一下炸裂,她隐约感觉到是丈夫平日里极高的血压所埋下的导火索,于是愈发显得严重。

听得丈夫在家中突然病发,她顾不得一切,在路边扔下了电瓶车,打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带丈夫去医院,看着病情十分紧急危险的丈夫,她却做出了最果断和明智的决定,没有去当地最大的医院,而选择到一所有自己亲戚所在的小医院。

刚刚入院就被直接送进急诊室,诊断为高血压引起坏死性胰腺炎和轻微脑梗塞,是时高压达到290,超出正常人的两倍有余,以至后来提起,她还心有余悸,“如此的高压能最后安稳无事已是最大的幸运了!”

医生对焦急的女人说,“这个病没有办法进行手术,只能进行点滴治疗,虽然来的急性,但治疗却没办法快速,只能看情况一步一步来了。”

惊惶无措的她此时丧失了所有依靠,只想尽快联系到自己能通知的最多的亲人,此时此刻她需要一个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力量,当然还有高昂的医疗费。

“各位家人们,求求你们了,我老公得了坏死性胰腺炎,医生说致死率达到百分之八九十,我真的没办法了,你们谁来帮帮我吧。”一个十分严重而紧急的事情却被这样一种有些荒唐的方式发了出来,一时间的确难以让人接受。女人短时间内并未接到任何回应,却从未考虑过去“打扰”千里之外的那个儿子,无论如何此时她都要成为这个三口之家最坚实的支柱。

经过一个多小时之后,医生松了口气对她说道,“还好及时,如果再晚些时间,或许性命就难说了。”继而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不过,病人现在还未脱离危险期,剩下要看他自己了,只能先观察几天再说。”

她终于算是歇了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于自己没有选择大医院就医,否则仅仅是浪费在挂号排队上的时间就可能失去自己的丈夫,更何况大医院还不知有没有个病房呢!

狭窄而闷热的空间令我难以再次入睡,睁开双眼,那个短发女人好像已经下车了,我判断的依据是因为,小个子女人此时又坐在了我对面的座椅上,不过好像并没有了之前的睡意,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你是哪里人?”身旁的中年男子边嗑瓜子边看着窗外的漆黑,漫不经心地打破了沉默了半个夜晚的氛围,似乎是单纯为了消磨黑夜里漫长的时间。

他身着一件黑色棱角分明的短呢子衣,内搭一件蓝格衬衣,配着一条深色牛仔裤,短而密的头发显示出他旺盛的精力,瘦削而有型的脸颊透露着南方人的精明和北方人的执着坚毅,看起来像是一个十分有生活阅历的人。

“我斯贵州嘚。”小个子女人简短地回答还是透出许多口音。

“那你在河南是打工吗?”因为列车是从河南境内发出的,男人故此问道。

“不斯,我到河南转车,去江苏找我亲戚。”

“贵州那么远,你这个年纪看起来也不小了,为什么还要跑到这呢?”“呢子衣”显然打算继续问下去。

“当然斯打工赚钱啊,女儿马上高三了,要花好多钱呢。”小个子带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但是看出更多的是无奈。

“是的,你们那边有许多到江苏这边打工的。”男人顺着说了一句便停下来,似乎在等着女人继续讲下去。

“对啊,只有出来才能赚到钱啊,在家里赚不到什么钱的。这斯我第一次从家出来打工,到洛阳转的车,下车发现那边的工资也不怎么高,一刻没停就上了来江苏的车。”女人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想要一口气把话说完。

“呢子衣”没有搭话,接着嗑瓜子,好像在静等女人接着说下去。

“我从来是没有出过远门的,如果不是女儿上学花钱厉害,我才不会出来这边的,这边人都精明的厉害。你可别说我们那的人无赖地痞,其实我们那的人都很实在的,不过是你们这里的有钱人去了之后到处撞骗,毕竟是在我们地盘上啊,后来才成那样的。说远了,说远了。”小个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以前是不怎么愁钱的,以前和老公一起开了几个砖厂,那时候做砖可赚钱了,几个砖厂下来,我应该是我们那最有钱的女人了。你想一下,一个村子里能有多少人,有几十个人在我家的砖厂打工,许多人都得看我们的生意过活,那时候孩子也还小,我男人也踏实肯干,每天领着一群人在砖厂玩命,我就轻松多了,每天到厂里给男人送饭,就是每个月收钱和发工资的时候最累呢!”说到这里小个子女人疲惫的脸上显示出了骄傲的神色。

“可是后来啊,这男人有钱就变心,就找了新老婆,我又啥也不懂,他说离就离了,砖厂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也不要,毕竟那活计我也不会。他把之前的房子和女儿留给了我,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啊,又没有干过其他活,没个手艺也没力气,只能打扫卫生,这咋能赚到什么钱啊。刚开始还好,女儿还小,手里还有点积蓄,可女儿到了高中之后花销越来越大,这我咋弄?想了想还是出来找点事情做。正好我一个老乡前些年出来到江苏这边打工,说这边工资高的很,做一个月能抵上家里两倍,我想着到这来找个工厂做点事情。”

“可是我第一次出门哪知道怎么过来啊,没有办法,只能在车站问,说是不能直接到,我又铁了心着急走,就让人给我买了转车的票,没想到一下转到了河南,从贵州到江苏,在火车上就花费了四五天时间。”

话语声到这里戛然而止,小个子女人喉咙轻微颤动,望向窗外,干涩的眼睛睁大了些,之后像是为了留住眼窝中几点泪珠来湿润干涸的目光,缓慢地合上了眼睛。

车厢内远处的人们开始逐渐从睡梦中醒来,整个车厢里开始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我周围一平米左右的气氛陷入一阵宁静,有人还在安睡,有人和我一样微张双眼而侧听小个子女人的讲述。

“那你是到这边打算做什么事情呢?”“呢子衣”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但是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还没确定呢,亲戚说在一个厂里工作,但是我不想在厂里,我身体熬不住。”小个子似乎并未想好到这里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那你到哪里下车呢?”“呢子衣”追问。

“江苏吧,你看一下我这个车票,我不识字。”小个子从衣服里拿出撺的有些皱了的红色车票,上面写的“海安”字样。

“你是到海安,就是在我的后一站。”看来男人是到泰兴下车的,他紧接着说,“我有个朋友是做装修工程的,正好缺个保洁打扫卫生的,活儿也不重,你看看要不要去。”

“工资是多少?”

“三千左右的样子,比去厂里面轻松多了,而且工资也不差很多。”

“谢谢,谢谢老板。”女人眼神中显然增添了几分兴奋。

“那我把手机号留给你,你考虑好给我打电话。”说着男人拿起小个子的手机输上了自己的号码。

“我到站了,先下了。你想好了回我。”“呢子衣”站起来取下行李,侧身走向车厢尽头,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中。此刻凌晨五点整。

近一天来,家中双方的亲友近乎来了个遍,在女人最无助的时刻,亲人成为了最坚强的后盾,自己的哥哥先交纳了医疗费,丈夫的哥哥也从家里带来了不少的现金,女人揪着的那颗心终于在家人的保护下暂时平静下来。

“我回来了。”列车到站前不久,给她发出了这样的一条讯息,他站在车厢洗手间处,用冷水拍击额头和脸颊以此保持自己头脑的清晰和冷静,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他发觉自己也留出了些细短的胡须,眼睛越发像曾经的她,嘴唇干得皲裂,头发蓬乱,顺手向后捋了一下,整理好衣衫,擦上些唇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整洁干练。

站在列车等候区,盯着逐渐近邻的家,忘了有多少年没有看到家乡这个时节的模样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种种随之映入眼帘,像一种梦境般重现,至今,他还不知道自己怎样重返了这里。

列车进站,他再次调整好呼吸,走出车门,停顿下了几秒环顾四周,全都是匆忙行程的旅人,忙于低着头前行,也未从注意到环境的变迁。短暂失神后,他走出了车站,第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略显疲惫和无助的身影。

“妈,你怎么到了。”他惊奇于女人如此快速到了车站,也发现女人的面容虽是带着疲惫的笑容但眼神比以往更加的坚定。

“太晚了,怕你不好打车。”女人还是难以掩饰见到儿子的欣喜,一时盖过了悲伤。

他接过电车,载着女人向医院方向驶去。一路间断地交谈着,但没有谁表现出忧伤,母子两个都有些心照不宣地再向对方隐瞒着些自己的情绪。

“其实你也没必要回来,你爸爸这都是长期不注意饮食锻炼,以后注意就好了。”女人尽量把所有事情都轻描淡写。

“嗯,我回来也是正好想你们了,加上那边没什么事情,就过来待一段时间,想着也是好久没回来了。”的确,他总是相比同龄人早些离家,又晚些归家,每次在家中时刻总没有多少,想来还是愧疚地侧过了头。

一路无言。

到了医院门口,“市级残联医院”几个大字显得格外刺眼,他尽量使自己不去看到这几个字眼,否则总会产生不必要的联想,让人心悸。进入大院,从后侧乘电梯到了三楼,楼道中似乎并没有许多医院所共有的刺鼻的药水味,也没有到处令人心惊的白色,木质地板和天花板颜色十分温和,让人的心里暂时安稳许多。

这是旧时农机校的招待所公寓改造的,后来经营不善被医院接管,并无太多改动,不过是把前台换成了护士站,每个房间的床位换成了病号床,除此之外,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太大的改动,甚至病房中的电视机和电灯都是之前公寓房间所留下的,这样的设施环境倒略微削减了许多病患家属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322房间的门半掩着,他推开门,令他担忧了近三十个小时都未曾合眼的男人仰躺在病床上,这个在他生命力坚强了二十余年的男人就这样在他面前躺着,臃肿的身材此时完全塌倒在一起,皱倦的脸颊上还能看得到许多坚硬却泛白的胡须,鼻子中插着氧气管和胃管,手上因为连续过多的点滴使得手臂有些发紫,嘴唇微张,半合的眼中看到他的到来似乎出现些光亮,但并没有力气做出过多的表情,只是微微地看了他一眼。

他悄悄地走到床前坐下,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很自然地接替了母亲连日的职责,打盆热水,烫了毛巾后热敷在父亲的额头,又打了壶热水以备饮用,再提着尿壶到厕所清理了,躺在旁边陪护床上休息的女人看到这一切也终于安心的闭上了眼。

凌晨一时,父亲逐渐进入缓和期,他通知护士更换了点滴之后便坐在那里,盯着液体一滴一滴急速而又缓慢地降落,液滴如同配合着心跳的节拍的节奏一样滴答着,静静闭上双眼休息片刻,之后从旁侧拿出手机,五六个的未读消息,大多是问为何突然返家的,还有是有事情需要帮助的,他疲倦的一一点开又关闭,连续的奔波加上胡思乱想早已使他身心俱疲,无意关注于千里之外的事情。“到家了”,他心里轻念叨着几句。

“我和你说,我现在有钱的很了,一天能赚他个好几百呢,我上次回家兜里揣着七八千块呢?什么?让老婆做点好的?我顿顿都出去下馆子,小酒喝着别提多舒服了。”

一个穿着破旧西服的中年男人大声朝电话那头吆喝着,接着在刚刚下车的“呢子衣”的位置上坐下,腿自然地翘在对侧的座椅上,一边说着一边大笑,使脸部肌肉时刻处于紧绷着,好像在尽全力动用这两块苹果肌颤动。

中年男人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有些杂乱,黝黑的皮肤使得原本还算精神的脸庞多了许多沧桑,挤着出的皱纹更显得疲惫不堪。破旧的牛仔裤,满是灰尘的黑色皮鞋,内里面一件黄色格子T恤,和精瘦的身材相比,西服显得有些格外的宽大,一身格格不入的装扮在这个列车上倒也不显得多么奇怪。

“我和你说,现在成天好几个老板催着我去干活呢!这次去就是说一周一千块就到手了,老子现在就是吃香的喝辣的,自在的很呢。”精瘦男的普通话虽说还算标准,但一听就知道是故意学出来的话音,许多字音都听起来十分别扭。

“啊,对啊,我现在到江苏这边工作了,不过也待不久,还有好几个老板等着我呢,过了这段再去山东,又是一笔钱啊!”精瘦男继续肆无忌惮地向电话那方炫耀着自己的财富,“行,过年回去就请客,好好吃上几顿。”言必也终算是挂了电话,望着手里的手机,他露出了像是胜利者的笑容,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这场两个人互相吹牛比拼的战斗短暂而激烈,显然最后还是以这个精瘦男的胜利而告终。

“去他妈的,这小崽子还敢在我面前装,我呸!”精瘦男向过道那边的人吐槽着刚刚通电话的人,显然刚刚的对话也令他有些恼怒,“我他妈有的是钱,干什么不行,还想讥讽我,让老子跟着你干。”继续嘟囔着已经结束了的话题,眼见那旁侧的乘客已没有兴趣继续听他吹牛,自觉无趣倒便小声了些。

恰这时开始了列车的早餐供应,列车员从车像一头边吆喝着,边小心地推着满载几种粥和馒头小菜的餐车。通常是没有什么乘客会选择这种昂贵而难吃的供餐的,更多是自己携带食物充饥。经过身旁时,精瘦男大声吆喝问,“早餐多少钱,给我来一份!”

“15元一份。”

“来,钱,给我来一份。”脸上的笑容又逐渐恢复了刚刚的模样。

过道对侧的乘客有些戏谑的看着精瘦男买下远不值得这个价格的食物,精瘦男很快便吃完了,似乎并没有填饱肚子,也无奈餐车已过,就耍起了手机。

不知道是不是连续地熬夜与奔波,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勉强支撑起厚厚的眼皮,眼角的皱纹不断挤压,似乎可以夹断绳子一般,躺在座椅上的脊柱显得有些佝偻,应是长期体力工作的结果,没过几分钟,便是鼾声大起。睡着了。

进入了凌晨,医院变得愈加安静,父母都睡熟了,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连护士站的值班人员也裹上了厚被子小盹儿一会。一阵凉风从窗户吹进,凉意瞬间袭走了慢慢爬上来的困倦,他起身关了窗户,想着收拾一下病床旁的桌柜,打开抽屉发现了一张十分狭长的皱褶了的清单,上面打出的是住院前两日的消费清单,旁边是用铅笔一个一个校队打出的对勾,一共两千四百四十元,平均一天花费一千二百元左右。

看着长达二三十公分的医药清单,他似乎看到了母亲一个一个校队药品和清算价格时的神情,笃定而又有些无奈。所以单子上勾了又勾,折了又折,像极了他中学时用的草稿纸,密密麻麻。

已经二十多岁的他早已经清晰地了解到自己家庭的经济状况,不敢向父母索取更多,无形之中总有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母亲曾欠下的巨额债款至今还未结清,每日两份的兼职恐不得还交不上这片刻的医药费,可每日还得坚持去,尽管他并不愿意让上了年岁的母亲再如此的操劳,但对于自己的懦弱无法支撑起家庭,他只能闭口不谈起这件事。

他走到女人身旁,看着她染了又染的头发根处还是藏着许多白发,近两年的种种打击最终还是使这个女人无法在保持与从前一样的自信和精力,眼袋、皱纹、臃肿的身材好像把积累了多年的成果一下子施加在她身上。他不用蓦然地发现母亲的衰老,因为他知道母亲近些年的衰老甚至是可以清晰地观察出的。

细细回想起听知父亲病危时的状况,自己才刚刚消费了一顿不菲的晚餐,可能要顶的上她一天的工资,再想起自己如今处境的尴尬,既不能全身心投入赚钱之中,又顾不上继续的提升自己,重重的焦虑和压迫感不断袭来,他面无表情只是面部的肌肉微微颤动,像是一只即将进入疯狂的狮子一般,让人看起来有些恐怖。

门窗紧闭,屋中的温度又上升了些,倒有些闷热,他想出去透透风,把门打开出一小缝,侧身出去,门外的清冷立刻就使得他头脑清醒了过来,走到走廊尽头,透过窗户吹着些凉风,远眺向远方串流不止的车道和逐渐昏暗的路灯。

远处田野的上空逐渐翻出了鱼肚白,黑夜的残幕在朝阳的追逐下消失殆尽,阳光透过窗户映射在有些还在沉睡着的面孔上,有我,有那个中年油腻大叔,小个子女人,“呢子衣”,精瘦男,还有他,他们一家,略显刺眼的光芒提醒着旅者新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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