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先生凭着窗台,怔怔地往出看着墨乌的紧绷的夜幕,一动不动。
日子都已经过到五月,春光是早就莫名其妙地擅自老透了,初夏的暑气都开始渐露峥嵘。微热的风里传来一声声连连续续的生命的响动,模模糊糊地辨不清方向,听着听着让人觉得似乎是从脚底下凭空冒上来的,就像一点遍寻不得的痒处,让人平添躁动。月光,倒是像瀑布般直直地喷洒落来,使得亮处更亮,暗处更暗。远处是海,是天,是没有尽头。
一个人若是沉溺在这样无边的夜色中,心里面也常常是这样:明一半,晦一半,无知无识,不言不笑,死了一般。
A先生的身世,使他可以动用极多的金钱。他根本无需劳动,就能得到贫贱夫妻们仅在许愿或做梦时才会想到的那一类物质产品——比方这一幢颜色沉郁的滨海巨宅,以及宅中的各色东西。
他独享着这个富裕时代所能创造的最奢侈的生活,将将就要拥有一切了。虽则在这个黑气沉沉的夜晚之前,他向来都很满足,但是此刻,他却痴痴地觉出——自己孤冷得有些可怜……他从前一直感到的一个隐约的祸胎,方才渐渐地显出来,详细地化成往事的一件又一件,在他的脑里面混乱地碰撞旋转,刮擦着每一个逼仄的角落。他发现,自己唯一买不到的,遍寻不得的,就是时间。
A先生是聪明人,他当然晓得小说书里的“买命”只是怪力乱神的虚妄奇谭。他的主意是,让世界停落来。
若是世界停止,或者至少停一部分,而只他一人继续前行,那不就等于他在时间上占了优势了么?
所以,翌日的报纸上头出现了这样一则广告:
“高薪礼聘,按时计酬,无需任何学历或能力,不限男女或年龄,工作内容简单,残障人士亦可胜任。一经录用,负责终身养老及疾病保险。”
A先生的心坎里感到十分的快意。只见他的那所巨宅,迅速为数百名各色人物所充满——考试落榜之浪人学生、久寡孀居之半老徐娘、欢场失意之惨绿少年、江郎才尽之小说作家、年华不再之青楼小姐、事业瓶颈之公务科员、日暮西山之孤寡老人,甚至一对私奔而来的偷情男女……A先生许下的丰厚赏格,就像一个攫食的漩涡,吸引了稠人广众之中这自愿沉沦的一类。
“好了好了,”A先生欣赏着喧哗的客厅,旋而拍拍手,人群即刻噤声,“诸位要做的,便是一直呆在屋内,别做任何事情——”
“啊,那上厕所呢?吃饭呢?”有一位眼光水盈盈的小姐急切地说。这提问引起一阵轻轻的取笑,像烟雾一样蒸腾开来。
A先生吊起眉毛,回报以大度的微笑:“当然,吃喝拉撒——都照常,但是——除此以外的事情就请不要做了吧?这儿什么都已为诸位安排妥帖,请安心!”
于是,自那日开始,那幢一贯冷清孤寂的滨海巨宅的里面,呈现出了一番奇景来:A先生延请最优秀的家庭教师,开始利用每一刻钟,热烈地埋头去学一些的确曾被他忽略的东西;而在众多其他的房间里,数百的人们,默然地或站或坐或卧,将大好光阴白白地放纵过去,无聊而无声。
如此过去了小数日。
一天夜里,A先生苦读许久的困倦汹涌地发作了,他倒在软床上正盼着睡一个甜觉。然而,猛然想到一件事,让他的眼睛闭不拢去。有时勉强把眼睛闭上了,而眼帘上面,这个想头却在历历旋转——到底那些人,在他瞧不着的屋里,真的,没有在做别的事么?
假使他们都暗自在做事,自己岂非成了一个偌大的笑柄?
一阵羞愤之情,和懊恼之感,使得他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又躺落去。这一晚自然是睡不着了。他这样地昏乱而苦闷着,天却白灰灰地亮了。不知哪里的开门关门的声音,也远远地传了几声过来。昨日的人离走了一批,新招的人遵了指示,早早地来了。
A先生觉出,他应当去监督一下。他不信别人,觉得一定要用自己眼睛看见的才确实。他趁着早餐的间隙,穿着一件睡袍,静静地将巨宅巡视了一回,感到各处都泛流着一派凝固的气氛——一切正常,就满足地接着去做事了。然而,他发现自己看不进书了:不晓得在他看书的时候,那些人有没有“偷懒”?
他被折磨得坐不住,也按奈不住自己的不甘心,又偷偷去看了。去了一回再一回,A先生忽而觉出这个观察的过程比看书更能使得自己愉悦,况且这样想让他加倍地沉醉——他是何等智慧,居然能够用了这样的手段,将这些人最可宝贵的时间买取,将世界停止!
他上了瘾了,仿佛一只迷宫中的小鼠,闪进闪出,日复一日地在那巨宅之中昂然地巡回窥视着。
一日,A先生将报表合拢,一股暖意从胸腹升上头顶去,让他舒服得打了个颤。倘若大千世界是一个由分属芸芸众生的生命聚拢来的集合体,他总共让这个世界停止了整整一百多个春秋。
但是,桌上的一张喜帖却让他诧异不过——上面写了,恭请我们的媒人A先生,于8月8日18时光临波维克大酒店,参加我们的婚礼!
A先生横竖也回想不起,自己居然在某时当过一场媒人的,但那对新人的名字倒是略微有些眼熟。他细细想了一回,突然惊觉,这岂非最初来的那对偷情的男女么!
他心头一震,起了恶意一般,放了渴竭的喉咙,叫人:
“替我彻查那些来过这里又走了的人,他们在做什么!”
秘书诺诺地奔走了,三天后的深夜,呈献了结果。
A先生脱出两只眼睛看了,这才得以得知,那学生在他这里静心之后,现今学术优异;那失恋少年,凭着忧郁的气质,引走了A先生的一名青涩女仆;那作家在A先生床上萎靡晦暗了一个多星期,猛然开窍儿似地文思泉涌;那寡妇勾搭上了公务员,而公务员目睹了老人的惨状,决定了发奋图强的心思,打算认老人为义父让他颐养天年……
A先生觉得眼睛同大雾天似地起了一层白障,身上遍布粘汗,喉头有点东西,总是好像被迫住了咽送不落去。他面上的筋肉绷紧了,又喟叹着缓慢地松垮下去。他有些颓然地唤人取了一条热毛巾来,抹了把脸,自笑自地解了一番嘲。
他起身踱过去,打开封闭已久的窗子。外面海浪声和秋风鼓动落叶的声音正沸反盈天地响着。他又听见楼下屋里那些人蹑手蹑脚起夜的动静和片时的沉默,一抬头,却在玻璃的影子里头惊恐地发现自己鬓角几星刺目的白发,像是几句诚恳的央告。
他握紧了两只手。他蓦地有点怕起来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如理实见分第五》——“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任宁 二零一一年七月 起稿于杭州汽车南站 完稿于绍兴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