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第一个离开的老人是我外曾祖母。她就住在与我家一墙之隔的院宅里。
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她坐在小板凳上,与几个老人一同坐在天井里。阳光照在她身上,只见她一身深色旧衫,面容安详,或开口呢喃,或闭目倾听……
我有时从家中跑出,向左转,一只手擦着外曾祖母家高高的夯土墙,沿着小巷小步跑着,转身就来到宅前的“门肚”。高高地抬起腿,跨过那门槛,跑过天井,来到外曾祖母住的小屋里。阳光透过密密的木格栅零星地洒入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小高窗开向我刚刚途径的小巷。一张旧式木床,一张矮矮的方木桌,桌上一副碗筷跟一个表舅爷送餐来的铁饭盒……
忘记外曾祖母曾同我说过什么话了,只记得她慈祥的面容。她过世前我没去看她,只知道她那时连我表姑她孙女都不认得了……似乎连离开都是不惊波澜。
后来我长大了些,同奶奶一起睡,她喜欢讲以前的事。有时提起外曾祖母,我才讶异地得知这样一个在我脑海中平静安详的人却是经历了最残酷的年代——日军侵华。当日本鬼子闯进村子时,她为了守住家业没有离开,只是让外曾祖父把孩子们带走了,后果可想而知……而且当时医疗水平很低,她没法避孕,跟外曾祖父生了好多孩子,甚至生完还得自己剪脐带,但孩子的存活率不高,丧子之痛也在所难免……
原来这样平和慈祥的面容上尽是饱受岁月风霜的沟壑,历经沧桑,最后淡然处之,不动声色……
一家宅院里,一个老人,一个温暖的午后……
东面住着外曾祖母,西面住着曾祖父,我家就处在这么个奇妙的位置。曾祖父跟外曾祖父是隔壁,爷爷跟奶奶打小认识。但并不是什么世交关系,一个是经营米粮的米行行长,还懂点英语;一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不识一丁。他们本是两条渐行渐远的线,历史的浪潮改变了他们人生的轨迹,影响了他们的下一代甚至下下代。
我出生时曾祖父母都已过世,印象比较深的是老叔公——曾祖父的弟弟,他就住在曾祖父母住过的大宅里。
我一出家门往右拐,经过一口井,一块收割时节用来晒谷的空地,就来到了大宅前。这个大门比外曾祖母的更高大些,还要先上几级台阶。老叔公就住在入门右手边的小屋子里,比外曾祖母那屋稍宽敞亮堂些。墙上挂满了乐器,其中我只认得二胡。屋内最醒目的位置上放了一把琴,可用两支“竹片”来敲打,后来长大才知道它叫扬琴。
记得我常跑去老叔公那,见他跟三两个老人围坐在门廊下打纸牌,嘴里叼着烟,细缕的烟缓缓地向上升起,在空中散开……
我有时站在旁边看或红或绿的纸牌三三两两地从这些布满斑点、皱纹的手中落下,有时就溜进小屋子好奇地敲敲那琴。不常见老叔公摆弄他的乐器,只是偶尔会听到或低沉或悠扬的乐声从他的屋内飘出……
后来也是听奶奶说,当年闹革命,曾祖父家差点被评为地主,但恰逢老叔公赌输了一笔,就只被评为富农。大宅有一半被充公了,分给了其它人住。
历经由富至贫的跌宕,能见证他曾经优越生活的恐怕就只剩这满屋的乐器……
最后一个想谈谈爷爷,虽然比外曾祖母、老叔公年轻一代,但我却未曾蒙面。我脑海中的爷爷是由奶奶、父亲、叔叔及远亲近邻口中的他拼凑而成的。
爷爷似乎很受欢迎,虽然他在不惑之年就去世了,他们还是常常会触景伤情地想起他,描绘那个曾经生龙活虎的他。
曾祖父因经商家境较宽裕,爷爷自小就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加之他天资聪慧,提前一年参加小考就得了县城探花……隔壁同龄的奶奶却打小就得干农活,没上过一天的学,常羡慕爷爷这样一身白净的公子哥。
后来因革命爷爷家道中落,被贴上“黑五类”的标签。爷爷被迫从一个白衣书生变成下地农夫,原本只拿过笔的手如今得扛起锄头。因生疏显得笨拙被大伙嘲讽,他看到邻家跟他一般大的姑娘农活干得很是利落,心生羡慕……
再后来爷爷奶奶喜结连理。爷爷虽迫于政策只能干农活,却还是传承了曾祖父一点商人的特质——广交好友。奶奶的持家之道是卖命的干活,把劳动换来的大米像金库般牢牢守着;爷爷虽也卖力干活,却常趁奶奶疏忽,偷些米换钱好去结交镇上的“达官贵人”,一来二去,有了一班背景不赖的哥们。两人因这事没少吵,但最终这些人在关键时刻帮助了爷爷。
爷爷作为家中次子,但其兄性格柔弱,爷爷便挑起了大梁。因人脉最广,家族老老少少都常依仗他。上到家族产业,下到子辈们的婚娶,他都帮忙张罗。自己膝下又有三儿,不得不盖房。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还要一砖一瓦的积攒来盖三间房,最终积劳成疾……
每每看着爷爷那张年轻的面容俊朗的遗照,这拼拼凑凑的形象或聪慧或热情或严厉或憔悴……这背后有听不尽的故事。
历史的长河中每个人都如一叶扁舟,行驶各自的轨迹,最终静静地停泊彼岸……
后人望穿秋水,徒然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