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都记得第一眼见慕容子陌时的样子。那一年云城闹瘟疫,我也不小心染上了瘟疫,二娘和父亲把我送到了城郊荒废的寺庙,那里也躺着许多像我一样染了瘟疫的人。
阿娘生我时就难产去世了,听说当日父亲得知我是一个女孩时看都没看就走了,没几天后他便娶了二娘。
自记事起父亲似乎也从未把我当过他的孩子,二娘更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大概是从未有过希望吧,我对他们的行为并没有感到吃惊和失望。
躺在杂乱的草堆里,我梦到了我的阿娘。她哭着对我说,是阿娘对不起你,苦了你了孩子。梦里的我死死地拽着阿娘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说,阿娘带孩儿走吧,孩儿不想一个人。
我刚要跟着阿娘走时,一个声音像一把手一样把我抓了回去。
那个声音很温柔很温柔。我睁开眼睛的时看到的是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剑眉上方有一个约莫一寸长的旧伤疤,感觉已经过了很多年。
可能是求生欲作怪吧,我乖乖地把他递到我嘴边的药喝得一滴不剩,也吃完了他递给我的那碗白粥。
后来的几天里,我的病情开始慢慢地好转,我的意识开始慢慢地清晰。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无力地躺在草堆里,但是偶尔能起来坐一会儿。我看到那个人的白衣被尘土染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每天都在那儿认真地研究药,然后一碗一碗地喂给感染瘟疫的人喝。
有一日,我觉得精神好些了,就凑过去问正在煎药的他:“公子天天和我们这帮得了瘟疫的人待在一起,难道不怕死吗?”
听完我的话,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像看小孩子那样摇摇头笑了。大概是自小就没见过那样温暖的笑和善意吧,后来的多年里,我不止步一次地想过,大概那时候起我便已经喜欢上他了吧。
不久后,他把我们都医好了,那天父亲也来了,他带了几个人来找我,可我没有跟他回去。可能是去了一次鬼门关想通了一些事吧,我不恨父亲,可是我也不想跟他回去,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那一天,我做了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我走到背着药箱打算要走的他身边,求他带我走,他本来不答应,他说终究是男女有别。可后来他想了好久还是让我跟着走了。
那一天,我离开了从小一直生活到大的云城,那一天我知道了他叫慕容子陌,那一天我做好了流浪一生的准备。
后来的多年里,我做了慕容子陌的药童,习惯了一身男子装扮,甚至很多时候我都忘掉了我是一个女子,喜欢上了风餐露宿,习惯了有时候瘟疫来时生死一线的情况。
我不曾觉得那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甚至,那些日子似乎是从小到大最开心的日子,我真真正正做着自己,活得很真实。
慕容子陌很爱干净,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衣,眉眼也总是淡淡的,对什么也都不是太在意。只是有一次出诊时,我还看到他的手臂上有各处伤疤,那伤疤和脸上的一样感觉过了很久了。他虽然待我极好,总是像大哥哥那样给我买冰糖葫芦和各种零嘴糕点,但是他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他的过往。
我不是太在意他的那些过往虽然偶尔也会好奇,我也不想像世人说的那般找一可心人白头到老,有时候我会想起我的阿娘,却又实在不敢想象她和父亲曾经海誓山盟的样子。
我喜欢这种简单平凡的日子,一生如此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每天都希望能一直这样活下去。
我还记得,那是冬日的一天,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我和他到了一个小镇,那个小镇载满了梅树,梅花都开了,雪中夹杂着幽幽冷冽的梅香。
次日清晨我在客栈醒来的时,他端进来了一碗白粥,我在喝粥的时候听到他说:“我可能要走了”
我问:“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着我?”
他认真地对我说:“我要去塞北,那里太冷了况且我去可能就不回来了。”
我说:“没事,我不怕冷,我也不想回来了,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他低头沉默了很久,对我说:“那容我再想想吧”,说完就出门去了。
那天下午,他找店家要了酒,我不太会喝酒,我只是记得我的父亲常常喝酒。在客栈房间的窗下,他要了一个火炉开始生火温酒,他把温好了的酒递给我,他喝的是冷酒。
我没忍住问他:“你能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吗?”
他那看着大雪深思的脸上,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面的神色变得更加地深沉,可能是相处久了熟悉了吧,那些微妙的情绪变化被我尽收眼底。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都是一些小孩子过家家的事而已,不提也罢。”那天,我喝了几杯就醉了,后来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我仿佛感觉他把我抱进客栈,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我的脸。也可能是我醉酒做梦了吧。
次日醒来时桌子上放了一封信。直觉告诉我他走了,我不敢相信也不敢看,我跑出去找遍了客栈和我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一无所获。
我颤抖着打开信,信中写到:
小落,那天你要我带你走,自知男女有别,可是,看了一眼你的父亲后,我好像理解了你的心情,就决定带你走了。这些年里,我看着你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容颜好看的女子,我希望若有一日,若有一个真心待你的人,你便和他好好地过日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世间男子也并不都是像你父亲那样的。如今你我之间,缘分尽了,答应我,别再流浪了,我知道你还是向往那种安稳平凡的生活。最后,我希望你别再流浪和放逐自己,有些东西不是你的错。
当看到那句不是我的错时,我禁不住地哭出声,他怎么知道我一直无法释然母亲因我离开的事,一直因为那个放逐自己折磨自己。
我终究还是没有听他的话,我一路追去了塞北。不为别的,我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好好的。许是有些东西离开后看得更明白些吧。他走后的日子里我才终于懂得,原来,情不知所起,早已一往而深。
胡地的风比我想象中的冷,我的手脚开始皲裂,我哆哆嗦嗦地走在漠北的风雪里,可是,只要一想起他我的心就觉得很暖,我一直走一直走,没有止步。
终于在大雪中,我看到了一袭红衣的女子,隔得有些远我看得不是太清楚。可是,那鲜红的裙摆在风雪中张扬,美得像一团炽热的火焰。
可是,下一秒,我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我的心开始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漫延。我发了疯地朝那儿跑去,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能看到他相安无事我宁愿用我的生命来换。可我还是看到了,那身惯常的白衣被血染红,红得刺眼。我终于看到了他,可是,彼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我在慕容子陌的眼神中看到了我一直希望看到的神色,满眼盛世的深情,可是却是朝着那抹红色的背影。原来,那就是他思慕的女子,原来,他的心里真的住着一个人。
我抱起流血不止的他,他好像也终于看到了我,眼中一丝惊诧闪过后便是担心和痛苦凝结成的各种复杂的神色:“小落,不是不让你来吗?”
我说:“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啊。”
我控制不住自己,颤抖地哭着。
他努力地挣扎着对我说,声音很小,气息很弱:“小落,我死了之后,……把我葬在这里就好,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不要再我的坟前立碑,……不再在我的坟前立碑,什么都没有就很好,一定不要立碑……还有,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说完,他的身体突然没了重力,跌在我的怀里。
心脏撕裂的痛让我晕厥,梦里他穿着白衣站在云城的桃花树下对我笑,我拼命地朝他跑去,他摸了摸我额前凌乱的碎发,笑着说:“傻小落,你以后都要好好地活着。”
醒来时,雪停了,胡地的风呼呼地刮着,满天的星辰,偶尔有流星滑落,我抱着他一直坐着,似乎只有这样我的心才能稍微暖一点点。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用我的生命换他的,用我几生几世的命换他的,都可以。我希望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
不过没事,他不是说希望我好好活着吗?那我就活成他的样子,替他好好地活着。
后来的多年里,我背着药箱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有一天我路过一座山,山里有一家酒馆,酒馆的主人年龄比我大几岁,腿不利索。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我觉得有几分亲近,在摇曳的灯盏下我喝了酒。彼时,我酒量已经十分好了,只是,酒醉后想起慕容,痛苦地无法自拔。
也不知是怎的,我问酒馆的主人:“你知道慕容子陌吗?”
听完那句话后,那张沧桑平静的脸上的神色变了,他说:“你认识我们的慕容将军吗?”
慕容将军?我猛得一惊,酒全醒了。
我实在无法想象记忆中一身白衣,温润的慕容曾经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可一切又好像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慕容子陌的过往,心脏像当日在漠北的风雪中那样撕裂般地疼到天明。
慕容子陌原不是江湖郎中,而是当朝帅府嫡出的公子。他是天之骄子,自15岁第一次上战征伐,战无不胜。他自小就喜欢和他同龄的那个却不怎么得宠在宫中生活艰难的小公主,他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当知道公主被胡地的单于抓去时,他不顾众人反对带兵深入胡地。
那场残酷的战争里,无数曾经和他浴血沙场的兄弟一个个地倒下去,鲜血染红了胡地的雪。一时间血流成河。
酒馆的主人说,那场战争他也参加了。那公主出现在慕容将军的面前和小单于手牵手笑得很幸福,对他说:“谢谢你了,慕容哥哥。”他说他一生都无法忘记慕容将军当时的神色,那种绝望多年来他不曾再在任何人的眼睛中看到。
我终于明白为何一向对任何女子都冷冷的他那日愿意把我留下,为何自知男女有别,他也愿意像哥哥那样宠着我,为何当日写信时他说看到我的父亲就下定决心带我走,也明白了为何他不要我给他立碑。
多年后,白发苍苍时,有一天,我摔破了慕容子陌去胡地之前留给我的一个瓷娃娃。肚子里面有一封信,熟悉的字迹:小落,情不知所起,早已一往而深。我本不想再去胡地,能如此和你度过一生便很好,可是,她道我不去便撅了北地的坟,那里全部都是我的兄弟,对不起,我不能。这颗心早就死在胡地的那场战争中了,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觉得那样死了太便宜自己。后来遇到你,真的很幸运,有那些日子,我真的很感激。
我突然想起,最后他的眼睛里的那个人,好像真的是我。
那天晚上了大雪,屋子里飘着淡淡的梅香。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笑着朝我走过来,说:“当日未曾让你跟着你阿娘走,今日,你可愿意跟我走?”
我接过他手中的唐人,笑着跟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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