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自己查到2009年的旧文字。
晨诵-落花课程-花落知多少 作者 干国祥
一个多月以来,心情就像乍暖还寒的天气,被沿途的花花草草,被一些诗歌颠来簸去,不得安宁。
先是三月中旬在海门,因为狄金森课程,在以知性、独特见长的狄金森的谲异的诗句里,做了一回解谜人。但解谜也就意味着你首先要入迷,要进入词语的游戏。所以,狄金森的孤独感,生命感,伴随着那些美丽的语句,镌刻于我的三月。做狄金森课程的同时,因为上张志和的《渔歌子》和柳宗元的《江雪》,于是在古典诗词里,在儒家担当天命而不得的苦闷里,和道家得意适性的逍遥里,在这冷暖不同的词句里,度过了那春寒料峭的一段日子。
返回扬州宝应后,开始协助陈美丽设计“百花课程”和“落花课程”,看着一朵朵花在诗歌中绽放,旋即凋零,心情也随它们,随花开花落,随词语中的喜悦和悲伤而起伏不定。
然后,是前几天专业发展群发起了“每日一诗”的活动,大家先读海子的诗。虽然只是海子相对宁静的村庄系列,但是,通过解读《两座村庄》和《村庄》,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嗅到这些诗歌背后的对永恒性的追求,嗅到潜伏着的焦虑与焦灼。
然后,就是亲自教学这落花课程中的部分诗句,先是张先的《天仙子》,于“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处,悟得此诗的妙处。再接着,就是今天语文课兼为晨诵课程之组成部分的两首诗,孟浩然的《春晓》和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但这是怎样的两首诗啊?
孟浩然的《春晓》,语极浅,意极深,寥寥20字,情节极曲折而神情极冲淡,读来容易,解开极难。仅仅是“花落知多少”这五个字该用何种语气来读,便只怕会难倒许多解诗人,恐怕不小心还会掀起一场解读的大战。
王富仁在《古老的回声》中,用一万多字,对这首20字的小诗进行了解读,用心不可谓不良苦。这个解读首先从心理学的视角,讲述了一个春晓酣睡者,如何被啼鸟渐渐唤醒,然后回忆起记忆中残存的夜来风雨之声,并在这神智初返的时刻,追问一夜风雨之后,“花落知多少”?其次,王富仁拈出心理距离这个词语,认为《春晓》一诗中的诗人,是和万物保持着一定的情感距离的,而且,这风雨是洗涤尘埃之风雨,这啼鸟是唤醒昏睡之啼鸣,这花儿是初春刚健之花儿,所以,不宜读成悲戚之诗。
这是一个极有原创性的解读,但这个解读也有些小小的问题。其一,解读把用词语营构意境的诗歌,当成了心理实际状态,即把理 想的“应然状态”,当成了事实的“实然状态”来进行分析了。如果用诗人创造意境以表达情志的角度来看,这与其说是诗中人渐渐觉醒的过程,不知说是一个存在去蔽的过程,只不过这个存在去蔽的追求,是通过诗中人的觉醒来加以描绘的。也就是说,诗中人是诗歌语句,是营造的一个意象,而不是实体的诗人。
这个差别极为细微,因此,也可以不加区分与讨论。但另一个问题就不得不细为讨论,而这个问题正是承前一个问题而来。这就是王富仁既然把诗当成心理事实来分析,他接着就提出的“心理距离”。而事实上,作为创造的意境,这里并不是诗人与事物的心灵距离问题,而是诗中人的存在状态,用传统中国诗评的术语,就是他是处于一种无我照物的境界,还是处于一种有我染物的境界。
无我之境,不能转述为心灵距离的遥远;有我之境,不能转述为心灵距离的贴近。
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都是对主客二分的超越。有我之境,通过外倾的情绪,同化了眼前的万物,视之为自己的情绪。无我之境,消泯了我与物的差别,不是物是我,倒是我即物,因此,这里只是以物观物,因此万物没有差别,我也没有大悲喜。
以此来看,这春眠是怎样的春眠?这既不是春梦留恋不愿醒来的沉溺物欲情欲的春眠,也不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无眠,这是无心而自然的春眠,是真正的酣睡。
这啼鸟又是怎样的啼鸟呢?它既不是“子规夜半犹啼血”的悲啼,也不是“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欢鸣,它是自然中的自然而然的鸟鸣。
这风雨又是怎样的风雨呢?它既不是好雨知时节的好雨,也不是昨夜雨疏风骤的摧花之风雨,它只是既曾吹得花开又将吹得花落的自然之风雨。
那么,这花落又是怎样的花落呢?沿袭上面的意思,结合整体诗的意境,这花落,也不应该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花落,但是,既然这是一问,就表示诗中之人,已经不再是完全的无心、完全的无我,而是已经有意识、有情绪在这里面。只是这情绪是怎样的情绪,这意识是怎样的意识,却是悬而未决的。
因此,这一问,是没有回答而留待所有读者来作出回答的千古之问。所有读起此诗的读者,总须在心里,有意无意地回答:花落知多少?不,其实不是花落了多少,而是,你以何种存在情绪,面对这花的开放与飘零。
于是,有人答道“海棠依旧”,这是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是物我不人为分格的无我之境,而只是对事物不敏感,是一种迟钝的状态。虽然一些道家和佛家的文献,也有推崇这种草木般的无知状态,视之为大智或者最佳的存在状态,但是,我们却不能够赞同把这种既不能觉知“道”,也不能觉知禅意的状态,称之为智慧或者般若。
只不过,只要人存了觉知,存了对万物变化的细微的洞察,就极难再让自己保持在自然而然的状态。除了抵达涅槃禅境的禅师,除了庄子笔下的得道真人,所有敏锐的心灵,同时也注定要成为敏感的心灵,注定要进入这万物荣衰的轮回,进入这心绪悲喜不定的轮回。无论是“自在飞花轻似梦”中的自在,还是“似曾相似燕归来”的惆怅,都是这种极细微心灵的表现。
所以李清照在《如梦令》中所表现的,就是一个对万物变化同样敏感的乃至过敏的心灵。
浓睡不消残酒,这睡,是借酒力之浓睡,已经不再是自然而然的酣睡。
昨夜的风雨,现在加上了修饰语,成了雨疏风骤。
同样问“花落知多少”,现在有了情态,所以连问,也是问得小心翼翼:试问。
而当卷帘人说“海棠依旧”时,诗中人却断然否决说: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叶和花,不仅有了颜色,而且也了肥瘦,有了爱憎。
于是这知否知否的呼告,便不止是向卷帘人发出,而是向着苍天后土发出,这开放与凋零的,这肥瘦的,就不止是桃李或者海棠,而是自己的存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所以,万物,风景,皆染上了诗人的情绪,染上了各种不同情绪的颜色。有些婉约,有些豪放,像这几句,几乎就有凄厉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