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暮色沉沉。
今年的雪来的分外迟,似经受不住人人的盼望,终于登临尘世,然而娇羞羞似新嫁娘。
露在外头的,三分,倒有七分掩掩藏藏,不教人轻易便瞧了去。
飞舞人间,无意纷纷扬扬。
杜可鸰掌心里的咖啡渐渐冰冷,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墙,似隔绝两种人间。
咖啡店里开得足足的暖气,可以褪下外套,以手支颐,引入混沌的思绪,躲在四四方方,逼逼仄仄的一团迷雾里,需索安稳,需索爱,需索暖。
那个男人的身影,似扑向灯罩的蛾子,时而近,时而远,时而瘦长,时而庞大得骇人。
终于嘭一声,焦蚀了翅膀,生生落在地面上。
不甘心,冒着余情未了的烟子,隐隐发着苦味儿。
这样的日子用来最终摊牌,用来告别,用来分道扬镳,实在大煞风景,或者,更添悲凉。
冬天,应该伸出抖抖颤颤的手,任那人含在心窝口,应该倚在楼台,看这一场欲语还休的晚雪该如何收场,趁势靠在那人的肩,替他点燃一只烟,在星星红光里,眼神照亮,看着自己的凉一寸一寸曝尸荒野,委为 干灰。
事实,从前他们正是这样,不合时宜的浪漫。
两个人,两双干瘪虚弱,欲望无穷的手臂紧紧绑缚。紧紧揉,不要远离,让我榨干你肉身里最后一丝爱意,让我赤裸横死,沉沦万丈,不要逃开。
隔绝的空间,每一丝气息都似悄悄活转。
躲在暗处,发酵,升腾,窃窃私语,滚热发烫,面红耳赤。
又是如何心生厌倦的,可鸰如何理得清头绪。
只知道每一次赤裸相见,都感到这里是被遗弃失落的人间。
不被光芒照拂,四分五裂,风声鹤唳,又死一般的孤独,在干枯,崩溃,没有明天。
如地狱的通道,来此地者,应抛却所有希望。
第二日醒来,周身会否变为茫茫无垠沙漠,或者孤岛,四面楚歌。
她回家的途中分明看见严乃鹏抱着幼女一脸幸福的模样。
远远地,隔着一条宽阔的街,隔着路人的肩。杜可鸰感到他身上洋溢着的平常人的光辉。她本想走上前,礼貌问候,问小女孩的名字,看她长得是否像她的父亲。在她身上,勾勒那个等他在厨房门口的女人的形貌,只需原封不动放大五个码。
他手里的购物袋,塞满各色料理。长长暗黄的,大抵是山药,想必今夜炖汤。鸡汤或者猪肉汤?
或者今天是个好日子。结婚周年纪念日,还是妻子的生日?
她忽然心头一阵一阵冷,停下步伐,看他的车终于离开视线,渐行渐远。
他始终只能够心安理得堂而皇之将那一段故事经营完整,在她这里,是花絮,是边上锦,是蛋糕边缘那一圈冰淇淋。
享受的时候,总担着一分出其不意,侥幸的甜蜜。
他来这里透透气,躲避另一个世界的风雨。然后,回转尘世,做人。
她不能如此如沉溺深井渴盼一线明月的垂怜般地守望着世间一颗再平常不过的男人心。
她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是无济于事的。
西门庆走到哪里,都不缺潘金莲这一类寻情觅爱,无忌人言的女人。
别人原不原谅自己是一回事,她自己亦不能原谅自己。
这个男人的心,指甲尖那稀薄的一点,还舍不得藏着掖着,要一瓣掰成两瓣,物尽其用,春风化雨,广施雨露甘霖。
这个伟大得以至于自私得分外可怜的男人,她今日才懂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然而,她到底不能恨,亦不敢厚着脸皮说不爱,前有猛虎,后有追兵,这条路,行已至此,俨然图穷匕见。
生命太单薄,太虚妄,太浮沉,杜可鸰本渴望在一个有血有肉,有温有暖的男人身上寻觅三两安稳依靠,让自己在尘世,扎更深更牢靠的根,让自己不至于太轻盈,仿佛一阵风,就能将自己吹到万丈深渊,六道轮回里去。
然而,一个人的心,原来竟是这般的无可依恃,这般的凉意森森,她终究是高估了。
她平平静静坐在咖啡厅,雪开始下得大起来。
如痴如狂,烂醉一场。
断了魂,忘了形,似酩酊大醉的午夜归人,前一步,不知后一步,没有轨道,不合逻辑。
步步担着艰险,步步情不自禁,不由己,漫卷了天地。
之所以没有选在彼此熟悉的约会地点,因为那里,处处角落都让人睹物思人,念念不忘。
空气里满是他的名字,切碎成边边角角,稍稍一吐息,都是回忆。
他只要一张开双臂,她就本能朝前奔赴。管它是港湾,是悬崖,是堤岸,还是泥潭。
除非彻彻底底离开,否则永无脱逃之日。
岂知严乃鹏已紧缩成一条蛇,钻往她心底最深深深处。
岂知他漫漶成一星烛光,四面充盈,绝望似藤蔓疯长。
这样暗无天日的情爱叫人窒息发慌。
每一次邂逅都似告别,她已近于神经质,绝望癫狂。
要么此刻,要么永不。
她得离开这个城市,不带任何行李,不与任何人告别。
所有的爱恨但愿搁弃在这里,无家可归,无人认领,腐烂消逝,自生自灭,无影无踪。
以漫天结冰的眼泪作告别的庆典。
如此盛大的礼节,杜可鸰或许漫长一生不会尽忘这一天。
这样的日子,一夜白头也并非难事。
然而,岁月忽已晚。
她誓死不能够让那男人得逞,做毛姆小说里绝望的浪女,她急需浮出水面轻呼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