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7.20:落石头

Vincent van Gogh,Harvest in Provence


“血一子就喷出来多远,把所有人都吓斗了。”

“晓不得手上会有弄个多血?硬是吓人得很。”

……

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出的事。

太阳大,几个在地头做活路的人热得遭不住。刘登兵的六七分麦田就在廖家岩自家房子坎底下不远,正好是一个小平坝,四周都是田坎,没得一个躲荫凉的地方。

前面五六个弯着腰割麦子,虽然个个戴着草帽,汗水还是不停从脖子上滚到地上。

大家忙着做活路,没得一个人说话。

突然,侧后边五六米远的地方传来“哎哟……哎哟”两声大叫。

大家一起回头望,“妈耶”,刘四娃儿站在麦地上右手还拿斗镰刀,左手掌虎口处大股血往外飙。

其他人丢了镰刀冲过去,个怕血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刘登兵还算有经验,他马上把身上穿的褂子撕成两半,抓起刘四娃儿的手就开包。

他包扎的动作赶不赢血流的速度,血很快就把一件褂子打湿了。

几个人过来帮刘登兵的忙。另一个把自己的褂子也拿给刘登兵,他把褂子又裹一层在刘四娃儿手上,这时刘四娃儿整个左手已经裹得比一个人的头还大,好歹,血没有流了。

几个请来帮忙收麦子的亲戚,个个紧张,“快点把他送到老街去包药……”

“快点快点,天气热小心感染……”

刘登兵忙不赢管麦子的事,他吩咐一个亲戚带斗其他人继续收割,回过头问坐在麦地上的刘四娃儿,“你走不走得动?走不动就喊人来背你。”

刘四娃儿坐在太阳底下脸色惨白,声音微弱还算正常,“现在不咋个痛,自己可以走。”

刘登兵就说,“好嘛好嘛我们赶紧走老街。”

刘登兵在前面走得又快又急,还不停催刘四娃儿快点。刘四娃儿右手抬斗左手,紧跟在刘登兵身后,也许是血流得多,他走起来有点不稳。

从廖家岩到老街一路下坡,刘登兵走一哈扶一哈刘四娃儿,两个急匆匆很快就走到老街档头一家药铺门口。

刘登兵本来想带刘四娃儿去找黄中医看,但黄中医的药铺子还在远,刘四娃儿好像有点走不动了,只好在这间先看。

刚走进药铺,刘四娃儿就有点站不住,药店伙计赶紧搬条板凳给他坐下。

看病先生喊刘登兵帮忙把包手的布扯开,刘登兵扯开后看见十多公分一条大口子,也跟斗有点头昏。

看病先生抬斗一瓶酒就往刘四娃儿手上倒,刘四娃儿痛得龇牙咧嘴“哎吆哎吆”乱叫。

倒了酒消完毒,看病先生用桑皮线把伤口缝合起来,敷好草药,然后拿大块布把刘四娃儿的手包好。

刘登兵站在旁边心头一直又急又怕。

急麦子今天收不完,怕看病先生要的钱多自己拿不出来。

当着刘四娃儿的面不好说,他低声问先生,“草药要包几回哦?”

“包个两次就可以了。”

“哦,”刘登兵头转向斜坐在板凳上的刘四娃儿,“现在好点没得?”

刘四娃儿还在痛,一脸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看病先生说,“不怕得,口子看斗大,好好恢复几天就长拢了。”

坐在板凳上等了半天,刘登兵又问,“现在好点没得?”

刘四娃儿刚才的痛劲缓和了一点,有气无力地说,“好点了,幺叔。”

看病先生又开了两副药递给刘登兵,说伤口大天气热要配内服。

刘登兵接过两副药,叮嘱刘四娃儿回去记得喊婆娘熬给他喝,然后悄声问先生多少钱?

看病先生伸出四个手指头。

“四块钱?”

先生点点头。

请个工一天才一块半,四块钱是有点多,但当着刘四娃儿的面不好讨价还价。刘登兵就说,“先生可不可以拿麦子来换?刚打的麦面好得很。”

看病先生叹口气,他知道这些年盐井镇大多数人的日子不好过,想了一下,“好嘛,下次不行了。你们个个都拿粮食换,药铺就要开倒了。”

刘登兵马上连声感谢,牵着刘四娃儿慢慢出了药铺。

刘登兵边走边说,“这两天你手不方便,吃饭你们一起上来吃。”

刘四娃儿一头虚汗,慢吞吞说,“幺叔……不麻烦了。”

“说啥子话,你帮我割麦子割斗手呢嘛,再说这两天请人帮忙都要多做一点,你们俩口子来就是多添两双筷子。”

刘四娃儿没再推辞也没有说话,两个人走走停停往廖家岩那匹坡上爬。

7月中旬,太阳看斗昏嘟嘟的,但照在人身上头发都要晒炸。

刘登兵想,这两天太阳好,要是今天把麦子收完,趁着好太阳赶紧晒干说不定还抽得出时间忙哈坡上种的包谷。

慢慢爬到坡脚下,刘四娃儿喘斗气说,“幺叔……我,先回家了。”

“马上就吃晌午,先跟我回去把饭吃了再说。”

“不了,我头晕……手也还痛,先回去休息哈。”

“好嘛,下午你喊斗屋头的一起上来吃。”

“要得幺叔,”刘四娃儿轻轻回一句,已经拐到岔路上。

刘登兵又爬了好一阵,终于来到自家种小麦的缓坡上,地里一个人都没有,但麦子已经收割了大半。刘登兵心里高兴,觉得亲戚都很帮忙,剩下的小块地吃完晌午再干两三个小时就可以收工了。

爬上自己屋基前的堡坎,八九个帮忙的人在坝子头喝斗茶水等吃饭。见刘登兵回来,一个个忙问:

“老表,四娃儿手已经包好了蛮?”

“他咋个不来吃饭呢?”

“伤弄大条口子怕十多天做不得活路。”

刘登兵挨个回答完,接过婆娘端出来的大碗茶一口气喝干,长长嘘了一口气。两个在厨房帮忙的亲戚出来摆桌子,看见刘登兵忙打招呼。

“三老表弄个快就回来喽。”

“三哥,四娃儿没跟斗来蛮?”

刘登兵跟大家打过招呼,拉斗婆娘去半边说话。

“四娃儿这个手伤得凶,我喊他们两口子这几天都不消做饭来我们家吃。”婆娘说,“好哦好哦,就是添两双筷子噻。”

晌午饭刘登兵家招呼得好,大甑子两掺饭,好几个蔬菜,还煮了大坨腊肉,十多个帮忙的亲戚邻居吃得酣畅淋漓。

婆娘招呼完大家跟刘登兵说,“我等哈给四娃儿两个送点饭下去。”

刘登兵说,“要得。”

吃过晌午,大家只休息了一下,又全部到地里去割麦子。

之前刘四娃儿淌过血的一大块麦茬上,鲜红色的血被太阳晒成紫黑色,远远看像被人撒了几把煤炭面,一群苍蝇围在上面舔舐。

刘登兵婆娘挑着两个木桶,一桶是苦丁茶,一桶装着要送给刘四娃儿两口子的饭菜。

她灵巧地从山上下来,走到麦地边把一桶苦丁茶放到田埂上,跟刘登兵说,喊大家歇气的时候来喝苦丁茶。然后把另一只桶的饭菜腾到篮子里,盖上纱布就往坡下走。

快走到坡脚,看见邻居廖老二上来,还没等她先打招呼,廖老二便问,“刘四娃儿今早上割麦子割斗手了蛮?”

“是呢啊。”

“割得凶不凶哦?”

“好大一个口子,去药铺包药了。”

“弄大个人咋弄个不小心。”

“就是不小心蛮才割斗手呢嘛。”

刘登兵婆娘不想跟他多啰嗦,连忙提着篮子拐去刘四娃儿家。

只见刘四娃儿家大门敞开,刘登兵婆娘“四娃儿、四娃儿……”叫了半天没得人应,干脆一脚迈进门槛。

堂屋左边的厢房门开斗,她伸头进去喊,“四娃儿、幺妹儿……”

外面太阳大,但厢房里面黑黢黢,啥子都看不见。

她没有进去,又退回到坝子外面的厨房,才发现刘四娃儿媳妇周幺妹正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宰”猪草。

她正把猪草卷到大块木板上,拿起大把刀一下一下地“宰”。刀切到木板,发出阵阵“嘭嘭嘭”的声音,怪不得刚才喊她半天没听到。

直到刘登兵婆娘脚迈进厨房,周幺妹才看到,她连忙放下菜刀,有些费力地站起来,“哎哟幺婶来了蛮?”

刘登兵婆娘赶紧过去扶她。周幺妹已经有五个多月身孕,肚子看着大了。

“你怕是要坐根高板凳‘宰’,肚皮弄个大,矮板凳么不好坐。”

“不怕得幺婶,矮板凳也好坐呢。”

刘登兵婆娘把篮子里的饭菜一样样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四娃儿呢?没在屋头休息蛮?快点喊他来吃饭了。”

周幺妹说,“他包了药回来一直说头晕得很就睡了,我还没来得及看他。”说完又跟刘登兵婆娘说,“幺婶你坐斗哈,我去喊哈他,”挺着肚子就赶厢房喊去了。

一会儿周幺妹回来,“幺婶,四娃儿说不想吃,就不管他喽。”

刘登兵婆娘麻利地帮周幺妹收拾完猪草,舀了大碗饭给她,“你赶紧吃,喊四娃儿好好休息,过两天再去包哈药,屋头忙不赢我先回去了。”

说完把饭菜腾到她家碗里面,把空碗放回自家篮子急匆匆准备走。

临出门她又交待周幺妹,“这两天四娃儿手不方便干不成活路,你们两口子来坡上吃哈。”

刘四娃儿媳妇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幺婶喽,就是爬坡难得爬。”

刘登兵婆娘想了哈觉得也是,挺个大肚子上廖家岩这个坡是有点难爬。她转回头对周幺妹说,“我有时间就给你送下来,等四娃儿的手过几天好起来就方便了。”

往廖家岩坡上走,快到自家麦地时,发现八九个人还没有把那小块麦子收完。

“热得喘气都喘不过来,难怪他们动作慢。”

刘登兵婆娘没有歇气,跟大家说了声“麻烦大家了哈,”又一路往自己家坡上爬。

刘登兵婆娘走进厨房,见两个帮忙煮饭的亲戚已经开始淘米、洗菜,想了想说,“今天慢慢弄,看他们一时半会怕割不完。”

两个亲戚就放下手上的活路,“好嘛,我们跟斗歇哈。”

三个女人坐在坝子边大棵酸枣子树下乘凉,一丝风都没有,各拿一把扇子边扇风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

闲了快一个时辰,三个女人都昏昏欲睡……

突然,山背后传来一阵阵“轰轰轰轰”像打雷的声音,三个女人猛地醒过来,发现没有下雨嘛,一抬头,看见廖家岩子上无数坨石头土块朝她们落下来。

两个亲戚飞叉叉就往家头跑,刘登兵婆娘大声尖叫,“不要往屋头跑,往沟头跑。”两个女人又转回来往房子旁边的菁沟头跑。垮石头的岩子主要在刘登兵隔壁廖家那边,刘家菁沟这边没得影响。

大大小小十多方石头垮下来,拳头大的把旁边廖老二廖老三家的瓦房砸出无数个洞,小坨点的被岩子上茂盛的灌木遮挡住,等垮塌停止又扑簌簌从灌木丛漏下来。廖家背后猪圈里的两头猪被吓坏了,一直怪叫。

下午大多数人都还在地上忙活路,廖家只有廖老二的老母亲在,幸好她当时在院子屋檐下打瞌睡,落在瓦房上的石头把瓦砸烂直接落到家头来了,还有一些落到门口坝子上,但没有一坨石头砸斗廖大娘。

眼睛不好、耳朵不好的廖婆婆等石头落完还在打瞌睡。

割麦子的八九个男人听到响声抬头往岩子上看,有些石头已经落下来顺着山坡滚到麦地上来了。

他们慌不择路四处躲逃,还好,滚下来的石头没有砸到人。

“滚弄个多石头下来,岩子底下的几家人怕遭了。”

刘登兵丢下镰刀就往自家屋头爬,几个亲戚也跟斗往上爬。

刘登兵婆娘和两个亲戚躲在旁边菁沟头,一直听到没得响声才跑出来。

门口的坝子上,大大小小的石头落得到处都是,酸枣子树被石头打下来许多树杈,横七竖八散落在地。

转头过去看廖家,发现廖婆婆居然还在打瞌睡。一个亲戚赶紧跑过去喊她,另外一个连忙跟刘登兵婆娘进屋,看看有啥子损失。

廖家的人还没回来,坡底下几个看见垮石头的廖家亲戚已经先一步赶到屋头。

刘登兵家的亲戚跑过去摇了廖婆婆几哈,她才迷迷瞪瞪醒过来,开口就说,“做啥子哦?”

刘家亲戚说,“你晓不得垮石头蛮?”

廖婆婆说,“晓不得……”

这时,闻讯赶来的廖老二大姐已经从坡脚爬上来,她一把拉起廖婆婆,“妈,垮弄个多石头没吓斗你蛮?”

廖婆婆说,“我还一直冲瞌睡……”

“哎哟妈命大哦。”廖大姐赶紧进屋,发现只有一坨大点的石头砸穿楼板落到堂屋,其他小点的都被楼板挡住了。

廖老二和婆娘爬得一身大汗,到了家门口看见老母亲好不生生地坐在坝子头知道没伤斗,又赶紧去看背后猪圈的猪。

两头猪已经养到百十斤,再过半年就可以杀年猪了。

两头猪听到廖老二婆娘的声音,突然委屈地哼哼起来。廖老二婆娘弯腰挨个摸了摸猪身,确信没被石头砸伤,“万幸啊,石头把猪圈顶顶打烂弄个多,还没把猪打斗。”

检查完整个房屋情况的廖老二沮丧地说,“瓦砸烂了好多,今晚上落雨就遭了。”他婆娘抬头看了看天上,“这个天今天不会下雨。”

廖老二赶忙转到隔壁看兄弟家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廖老三家没得猪圈,背后一条檐沟头落满了石头和土块。

另外一头,刘登兵在家里忙进忙出,发现瓦也被砸烂了好些,但背后的猪圈没得损失,两头猪居然一声不吭。

两家主人检查完各自房屋,又都回到坝子上。

廖家岩垮石头很快就传遍盐井镇。

坡脚底下好多人已经爬到廖家岩来了,七嘴八舌议论背后岩子落石头的事。

“没下雨、没刮风、没打雷,岩子上咋个就垮石头了?”

“这个石头落得稀奇。”

“幸好没伤斗人哦,不然才麻烦。”

“岩子不会莫名其妙垮哦,是不是背后有啥子东西不稳?”

“这两天雨都没下还垮弄个多下来,是有点不对头。”

……

岩子有两年没垮石头了,去年下大暴雨还纹丝不动,咋个今天一点征兆都没得就垮下来了?

刘登兵想不明白,他避开坝子上还在凑热闹的人群,一个人走到酸枣子树下往坡底下看。

只见细细的关河水突然变成了鲜红色,像一河都是血水,他惊骇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再睁大眼睛好好看,河水又恢复正常。他揉了揉眼睛,确实是往常青绿青绿的颜色,可能自己眼睛花了吧。

爬上来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三三两两又下坡了。

“今天是有点怪,早上刘四娃儿割麦子差点把手割断了。”

“就是哦,说血流得一地都是。”

“自己把自己割得弄个凶,听都没听说过……”

“一天就发生两次莫名其妙的怪事哈。”

……

“哎,你们看,那一溏是不是刘四娃儿流的血?”几个人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麦地上,一大群苍蝇停在大团紫黑色的印迹上。

几个人边下坡边神色凝重地往那里看,有人捡起坨石头砸过去,“噗”地一声,一群苍蝇“嗡”地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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