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龙小烛
南方,第一缕清晨,总是毫不吝惜透亮的天光,往往,只在睡眼惺忪饮杯水的一忽儿,天就大亮啦。
南方人惯起早,伴随天光的是小巷里“叮铃”而过的自行车响;寻常人家开门推窗,迎进空气中清冽的檀木香;萧笛扬,月琴轮指颤出的老粤剧前奏悠长。再有一刻钟,街坊间晨起的第一句问候:“饮了茶没?”便要沿路响起来。
阿公不紧不慢地洗漱,亮一亮嗓,打一套太极,直到红脸膛汗珠微沁,才冲凉换衫,梳齐整一丝不苟的华发。出门口,报纸总是现买,卷了在手心,弯去后巷催一催老张,齐齐在茶楼门口跟老沈碰头,圆桌围坐,一盅两件,开始半日的闲谈。
叹茶的“叹”是什么意思
叫一盅热茶,菊花、普洱、铁观音,拣两件点心,烧麦、凤爪、虾饺、叉烧包……大肚子茶壶粗瓷杯,圆圆的蒸笼热气氤氲,不能贪嘴,细细尝、慢慢品,伴着闲话叙人情。这便是叹早茶,南方孩子自小便惯常得和北方孩子吃油条喝豆汁儿一样。
“阿公,叹茶的叹是什么意思?”自小便跟着祖辈叹早茶的南方孩子很多,小天也是当中的一个。
“我们叹茶不仅仅是填肚子,这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叹着一盅两件,开始着新的一天,阿公很满足。”
小天似懂非懂,他坐在铺了明黄桌布的圆茶桌边,跟着阿公叹早茶的日子也是有自己的小兴味的。
穿着深紫色茶楼制服的大婶推着满满小山似的茶点车从这一桌绕到那一桌,于是小天的目光总是远远胶着,虾饺最好一次两笼,透晶晶的马蹄糕永远也不腻,最神秘的美味嘛,其实是凤爪底下埋在油亮酱汁里的蒸得软熟的花生。
沈阿公的孙子阿威也常来,阿公们没少笑说:“这下一盅还是够的,十件可还差得远。”大家齐声笑起来,小孩子大都顾着塞点心,对浓酽的茶倒是很敷衍,总被教育:“吃得这么胀肚,饮多些茶才好消化。”杯里的茶才空了一半 总有人悄然续上,茶未见底,话也就不息。
这是儿时的小天对早茶的印象,但并不足够让他顺利完成语文老师布置的体验活动“谈谈早茶文化”。已是初中生的他时间紧多了,有时还跟阿公叹早茶,也不再胡吃海塞,和阿威桌下的玩闹变成了互相哀叹考试成绩不好。叹,他知道了,就是品味、享受。
寻
关于活动,去问阿公,他可以把早茶的历史从清朝的二厘馆讲到掀起大热的白天鹅酒店,但小天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周日,阿威来找小天,他们不仅是“茶友”,还同校同年级,讨论着体验活动的总结,两人都很犯愁。
“我听说有一间神秘的茶楼,我们去叹茶吧。”“你还有心思叹茶啊?”“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我们班的阿贤,还有隔壁班的阿思,他们都去过那家茶楼,说是一回来就胸有成竹地完成好了。”“这么奇?”
说去就去,两个小少年揣着零花钱很快就出现在神秘的茶楼前。 小天仔细打量,不过朴素的四层老楼,极普通,茶楼只占了底层,浅黄底红色大字的楼牌写着“海月酒家”。不大的门庭,上午九十点的光景,正是茶客熙攘的时侯。
两位少年第一次自己出来叹茶,未免还是有点心虚的。好在导引的姐姐很温和,笑着把他们让进了中间靠边的一桌。
和传统的茶楼区别不大,大圆桌罩着明黄桌布,不算太大的空间挨挨挤挤也有好几十桌,头顶上四方形状的吊灯垂着水晶流苏,灯光是暖黄色的。
现在很多茶楼已经不时兴茶点车了,客人直接到半开放式的厨务区选取,但在这一间,亲切的茶点车一如他们小时候的记忆。很快有人来写茶单,小天和阿威异口同声:菊花,一致坚定的表情让写单的阿姨禁不住笑了,小孩子还是爱爽口的。
滚热的茶上来了,取一笼点心就让推茶点车的大婶在布满密密小格子的茶单上盖一个笔帽大的小圆印章,小点、中点、大点、特点,拿哪种就盖哪个。圆桌上摆了小天喜欢的马蹄糕、虾饺,阿威喜欢的叉烧包、荷叶糯米鸡。
第一次独自叹早茶,少年们都有些兴奋,故作老练地互相斟茶,黄澄澄的清澈茶汤盛在普通的白瓷杯里,香味四溢,端起杯尝一口,菊花的清冽漫过唇齿,裹携着滚热的温度,真是一种奇妙的味道。
小天想起了小时候不用匆忙赶着上学的早晨,他猫着腰在门框边露出半个身子笑着看阿公打太极时,窜进鼻子的檀木香,便也是这样的清新。
放下茶杯,小天却愣住,阿威不见了,推着茶点车的大婶制服已换了另一个颜色,仔细打量,厅墙的颜色不一样了,头顶四方形的水晶流苏灯也变成八瓣荷叶灯。
小天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这么奇异的事,怎么就给自己碰上了,对了,那茶……他思索了片刻,想起阿威说的别的同学在这里饮了茶都顺利完成了活动作业,那他们是不是也有什么奇遇?这样一想,他好受多了。
有那么一场分别
一放松肚子也饿了起来,别说,这么多茶客光顾还是有道理的,马蹄糕甜而不腻,爽口而有韧劲。
刚心满意足地把整份消灭掉,大厅里哗然起来,小天定睛看去,原来前厅被一家人包了场,一般有婚庆吉事,请几桌亲友上茶楼一家齐聚也是常有的,虽然不像正式的吉宴,但氛围更加亲热。
这时两位主角出现在正前方的一桌,看上去是一对年轻的新人,分别穿着崭新却有点老式的粉色套裙、深蓝西服。
女子一出场便忍不住泪水涟涟,她扑到一位富态的中年妇女怀里哭得两人都不住颤抖,又有两位年纪稍长的女子拥过来劝,却像连锁反应一样也跟着抹起泪来。西服男子有点不知所措,上前轻拍女子的肩,拍着自己也红了眼圈。
最后还是一位威严的老者发了话:“大好的日子不要哭哭啼啼,趁还有些时间,大家好好聚聚不好吗?”一群人才终于止住了情绪,落座。
年轻男子细心地给每个人斟茶,女子说话了:“爷爷、爸爸、妈妈,各位家人,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和你们叹一次茶,我舍不得。”
“阿梅啊,这年头,能出国去是好事,到了那边好好发展,不要记挂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的。”
“是啊,是啊,年轻人,前程重要,想一家人一起叹茶,还不是容易的事,几年时间很快的嘛。”一家人纷杂的互相劝慰下,大家情绪终于好了不少。便又有另一番纷杂声响起:
“爷爷牙不好,给再叫一个柴鱼花生粥。”
“这个香芋蒸排骨阿梅爱吃,伟民好像爱吃奶黄包的,对不对?”
“亲家赶紧坐着,别忙了,再要两份虾肠你们看合不合适?”但就是这样的纷杂让所有人都轻松下来,仿佛投入了另外的世界。
没有人再抹泪了,大家一边咬两口点心一边热烈地聊起了国内外的时差,回忆了上一次一家聚得这么齐是几时的事,还许下了两年后再次团聚的郑重约定。
一餐茶叹了许久,或许大家都知道,从圆桌上撤下来,真正的离别就要来了吧。小天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注意过早茶与家庭、与人生的关系。
一家人是怎样结束这餐早茶的,小天并没有见到,在心思缥缈间喝了一口面前黄澄澄的菊花茶后,他又瞬间转移到另一个叹茶的早晨。
平凡不代表遗忘
大厅、桌椅、人自然都有不小的变化,小天还是很不适应,但也没太惊慌了,他望着眼前仿佛永远腾着热气的茶,甚至心里有点期待,又会发现一个怎样的故事?
正想着,他正对面原本空着的圆桌,来了几位客人,是七八个年纪和小天的爸爸妈妈差不多的中年人,从穿着上看离小天的时代并不远,有男有女,还没顾上点茶,已经热络地寒暄起来。
“阿鹏,你小子不声不响去北方一待就是那么久,让我们挂着念着这么多年。”
“哪里哪里,我不知道多想大家,你们也知道,拖家带口的回来一趟不容易啊。”
“还有丽芳也是,想不到你读书的时候文文弱弱的,怎么会有勇气去援非呢?真是又能干又有志气啊。”
“大家快别夸了,只是跟随医疗团队一起过去的,这不算什么,说起来,在援非的日子里我还每天都在感慨,没有病乱,经济稳定的国家多好,有挂念自己的亲友多好,所以啊,我在梦里都跟大家一起叹着茶呢。”
在这群中年人一致感慨的十年小聚里,他们隔着不短的岁月还记得相互喜爱的茶点,一笼笼萝卜糕、豉汁蒸凤爪、虾肉烧麦从载得满满的茶点车里端上桌,另有榴莲酥、炒河粉、菜干猪骨粥也陆续挤进碗盏间。
人们吃着又笑,聊着也哭,在只有他们才懂的世界里肆无忌惮地展示出与现实生活中并不完全一样的自己。
“你们还记不记得?高考完那个暑假,肥仔明信誓旦旦地说要请我们全部人叹早茶,结果好巧不巧在那天放了成绩,明爸气得拿棍子追了他两条街,哎,肥仔明,你说说,我兴奋得觉都没睡等你一晚的损失怎么补偿?”“哈哈,我也是,得补偿啊。”
一个憨厚的圆圆胖胖的男子笑着答了:“补偿就补偿,今天就请回大家多年前的那一餐茶吧。”哄闹中滚热的茶传进一杯又一杯,那些杯好像永远都续不满,那些笑映在越叠越高的蒸笼边。
小天看着这些老少年一餐早茶的欢乐,也忍不住飞扬起了唇角,他喝了口茶,想,二十年、三十年后的自己和同学会不会也和他们这般,回忆满满,感情不褪。
孤独的人亦温暖
眼前一晃,场景又有了变化,显然从大厅环境到人们的穿着都简朴了很多,小天记忆中仿佛统一风格似的明黄桌布,眼前成了灰白色,连墙面也是洁白,衬着褐红的圆木柱,显得多了几分庄重。
茶客依然不见少,忙碌穿梭着的茶点车上是一笼笼白白胖胖的各样包点,还有平常已不大在茶桌上见到的“油炸鬼”(油条)、松糕等。
人们的衣服式样简单,颜色单一,但叹茶的幸福感却在每个时代都一样,老友见面异常放松,可以边吃边聊得毫无边际;一家三口的早茶最是温馨淡然;也有好不容易闲下来的工友刚脱下安全钢盔就来消除疲惫的。
不过很显然,小天一眼便望见了这次的主人公:一位孤独的瘦弱老伯。他穿着汗迹斑斑的白汗衫,黑布裤,脚下踩一双土黄色的塑料拖鞋,他夹着一卷报纸,不苟言笑地径直走到靠门边不起眼的一桌落座。
服务员热情地迎过去:“周伯,早上好,还是老样子吗?”周伯依旧没有笑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天纳闷了。不一会儿茶点车推了来,一笼烧麦、一碟油炸鬼配生滚鱼片粥,一壶普洱慢慢就报纸。
周伯吃得很慢,不和周围任何人寒暄,偶尔有热情的人们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木然地点一点头。但人们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茶壶总有人及时地添上滚水,小小的孩子在他身边吵嚷,父母也会赶紧呵诉“放轻声些”;甚至茶楼再挤,也还是留给他独自一人一桌的空间。
小天再也忍不住了,拉住一个匆匆忙忙的服务员大婶:
“啊,周伯,常来的都认识他,他每天都一个人来叹早茶,算是连带午餐也一起了。他挺不容易的,孤身一人,原本有个儿子,年纪轻轻却车祸去世,周伯从那以后就不大说话了。虽然总冷着脸心还是热的,起早贪黑地摆字画摊赚钱,逢年过节都会帮我们写春联。
前面二横街朱大嫂的孙子走丢了,最后还是周伯帮找到的。虽然大家的日子都不宽裕,但街坊们也没忘了照顾他,谁家做好吃的总要送一点过去,逢年过节饺子啦、月饼啦都是不忘的。周伯总也没笑过,但谁家厕所堵了,地板泛潮漏水,总是他不声不响地修好。”
小天眼望背着阳光的那瘦小落寞的身影,心里只觉酸酸的,同时也暖暖的,他需要一口温热的茶来熨一熨烫热得高低起伏的心。
最幸福的茶叫团圆
在喝下一口茶之前,小天认真地想了想,下一个故事会在什么时代,会有什么样的主角?要不去更旧的时候吧,阿公说的清朝时的二厘馆,去看看可就太有意思了。
他这一次全副准备好“去哪也不奇怪”,不过眼前一晃,他还是结结实实地吃惊了。阿威坐在他面前,桌上的几盅几件腾着氤氲的热气,仿佛暗示着他并没有离开过半刻钟。
“你……一直坐在这里吗?”小天问,阿威则回给他同样惊疑不定的眼神。“你看到了些什么故事?”小天来了兴致,“我……”
“阿公阿婆!”清脆的童音打断了他们,小天循声望去,一个五六岁的可爱小女孩穿着白底粉花的纱裙,像飞舞的蝶一般,轻盈扑进了前厅里老远就迎着的两位老人怀里。
一桌子亲朋也拥过来,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妻跟在孩子身后快步上前,小天紧紧地盯着他们,心里暗暗觉得眼熟。富态的老妇人抱着外孙女亲了好几口,然后向迎面来的两人伸出了手臂,女子快步上前扑进她怀里,两人抽泣不住,老妇人轻拍女子后背:“我的阿梅回来了。”
那边也冲男子招呼起来:“伟民,快过来,哎,胖了不少啊。”熟悉的名字让小天呆住了,继而眼底也沁出热泪,阿威满带惊讶悄悄拉了他的衣角。
“多幸运啊,我竟然见证了他们的离别和重聚。”
那令人羡慕的一家子,滚热的茶逐杯斟满了,大家抹着眼泪也没忘记互相爱吃什么点心,言谈间,小天知道,距上次分别十年已过,威严的爷爷已经不在了,新生命勃勃地萌芽而来。这餐茶,恐怕要叹得很久很久。
小天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沉沉地思了半响,他工工整整地写:
叹着早茶长大的我们,很少有人意识到,早茶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生活,更是我们情感、命运的一部分。一盅两件,是饮食的传统,也是人情味的深浓。
茶点好吃又饱肚,但吃得最满足的时刻是有人记得你的喜好,有人记挂着你,愿你美好。茶水滚热香气四下里飘,但饮得最惬意的时刻是杯子端起来,总满满着有人悄悄为你续的茶,你们谈笑,他不想停歇,你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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