螟蛉有子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 / 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孤勇】


1.赐命

“……虎父,令汝省视徐夷、钟吾,休有成事。徐夷、钟吾宾纹马百驷、吉金。赐汝白衣、黹純、赤芾、朱黃、鑾、攸勒,用事泮宫兼司三族馀子。虔恭尔位,好事正直,勿废君命。”

左师段手持命册站在阶上念诵了由内史预先书写好的褒奖内容:首先是对我祖先过往贡献的追忆;接着肯定了我此次参与巡视徐方、钟吾等淮夷部落并取得丰厚贡赋的成果,并赏赐礼器若干;最后是借此机会正式提拔我做宋国学宫“泮宫”讲师的任命,同时兼任“戴族”、“庄族”和“桓族”三大家族庶子们的监督一职,主要是以身作则示范并约束这些贵族子弟们的言行等等。

这一年正是宋公鲍革在位的第二十二年,也是周王瑜第十八祀。整整五年前,宋国都城刚刚经历了被楚庄王率师围困长达八个月的大劫难,甚至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地步。在付出巨大代价与楚国讲和之后的这几年里,宋国曾经一度困难到连四匹毛色接近的马匹都找不齐的地步,所以每年最大的进项已经不再是来自本国的农、牧收成,而要指望对毗邻的众多淮夷部落索要各类贡赋。

这种年复一年的无度索取自然会激起淮夷的极大抵触,所以宋人采取的策略通常是“先礼后兵”,也即先派遣诸卿率领出身三族的年轻后生以聘问为名巡访各个部落,并暗示其贡献宋国所急需的战马、铜、锡、铅等物资;如果对方拒绝,那就依仗人力优势派重兵直接劫掠人口和财富。

我此次受命随团前往徐方和钟吾聘问,是在年初刚刚满十六岁举行“冠礼”之后的第一次履职。出访活动总算是不辱使命,和平获得了对方贡赋,所以受到国君和诸卿、大夫的一致赞许。

左师段念诵完毕后示意我近前接受命册和各种赏物,我的身份也从此迈入了“师氏”的序列,于是跪在原地再拜稽首,并大声感谢道:“师虎父敢对扬左师丕显休,余……”

“哎呀行了,”我正打算按照提前准备好的套话表达自己将会认真工作、不负重托的决心,左师段一直站在我旁边临时担任“相礼”的儿子鱼府——我从小一起进学的玩伴——一把将我拽起来毫无顾忌地嬉皮笑脸道,“一家人哪儿来这么多客套,从今天起咱俩都是大夫了,明年就能娶妻生子了!”

话虽说是一家人,其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我所来自的“戴族”由先君宋戴公未即位诸子之后代组成,在宋国已经经营了一百七十多年;而左师一门出身“桓族”,也即先君宋桓公之未即位诸子后人,各家分门立户也已有六十余载。左师段的祖父公子目夷(字子鱼)由于曾经与其弟先君宋襄公彼此谦让君位而留下美谈,从此目夷的后人分立为鱼氏、向氏两家,皆有机会世袭左师一职。

二十二年前戴、庄、桓三族在宋襄夫人的支持下共同拥立先君襄公的幼弟、同样出身“桓族”的公子鲍革成为国君,从此“桓族”一跃成为近支公族而地位陡升,风头逐渐盖过根基更深厚的戴、庄之族。左师段深知三族之间由于竞争关系导致矛盾日渐积累,随时可能威胁宋国上下团结,所以自我年幼进入泮宫受业的那时候起,兼任公族教育的他就特别注意在各家子弟之间培养感情,允许大家混在一起嬉戏打闹,进食和读经也尽量不分彼此先后,就这样我们这一代人总算逐渐成人了。

左师段,字子石,按照其祖父目夷之字“子鱼”立为鱼氏,所以公文上面也通称鱼石。左师诸子之中鱼府和我年龄相仿、脾气相投也为最亲近,所以左师对于他儿子刚才在赐命过程中的失礼举动也未加拘束。

随后我立刻奉命进入公族子弟的学馆“泮宫”就任,甫一进入储存图册典籍的东侧大殿,跪在门口迎接的正是同样伴我在这里长大的婢女金。

2.婢女金

“夫子。”婢女金行跪迎之礼准备迎我进去。这一声“夫子”虽然符合规矩,在我听起来却是那么的刺耳和无奈。

金是来自徐夷部落贵族的庶出女子,在五年前作为第一批被进贡给宋国的人口而成为左师家专门在泮宫服役的奴婢。那时候她是个只有七岁的小姑娘,而在这里进学的冠带子弟们看来她就是个皮肤黝黑、服饰和发式奇特、性格粗鄙倔强而身上挂满兽类牙齿坠饰的野丫头。不过在沉闷的学宫之中,婢女金却几乎是少数几个能给性格孤僻、古怪的我带来欢乐的人之一。

由于金的异族奴婢身份,公族子弟正式进学时她需要出门回避。为了有机会能单独见到金,我需要经常耍一些小伎俩,譬如故意当众大声读错书而引起其他子弟们哄堂大笑,结果往往被左师一怒之下赶了出去。这种时候鱼府等一众戴、庄、桓子弟们往往利用短暂的间歇交头接耳,会心地发出一阵嘻笑来。

泮宫门外长满各种野草的濉水堤岸长坡上,我一眼就找到了金,因为她总是斜挎着自己缝制的绿色小包,和她玄色的短衣形成鲜明反差。这个小挎包是她的百宝囊,如果在河边贪玩摔破了皮的时候,她总能翻出不知名的药膏来为我擦拭;里面也有丝线和骨针,如果被树枝挂破了衣裳就能很快给缝补上。淡绿色小挎包中间缝着一块棕色的圆补丁,她告诉我说这是为了让包看起来像是一枚从中间剖开的梨子。

金的发式跟宋国贵族女子繁复的发髻不同,也从来不头戴着里面垂着细纱的斗笠,而是完全散开披到肩上,只在两耳前打成两条很细的辫子,这样前额的刘海就不会挡住视线。当河岸边的低空飞过一两只乌鹊时,她总是飞跑着追逐,身体随着河岸的地形变化不断起伏着。一头乌黑、蓬松的秀发随风抖动起来,正如《诗经·卫风·伯兮》中描写飞蓬被吹动的样子: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我印象中同族姊妹的头发从没有像金那样蓬松的,因为她们平时总会互相用蘸着膏沫的角梳轻轻地梳篦长发再打成髻。我曾经提出送给金一只梳子,为此她被弄得好不尴尬,跟我解释说她头发是干性的不能天天梳洗,所以只好弄得蓬蓬的。后来姐姐告诉我只有结发妻子才能接受这样的礼物,于是我总是找机会跑出来找她玩,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

因为泮宫之内不允许婢女金跟子弟们一起读书,只能做些缝补、洒扫和伺候饮食等杂役,而她又是极其盼望能够识字的,所以我最常做的事就是把学来的诗文念给她听,并用树枝在砂地上教她书写。特别是经常讲那些有鸟兽鱼虫的句子和典故,因为金又是极其熟悉和喜爱各种动物的。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有一次念到这里的时候,金揪着我的袖子问:“螟蛉是什么呀?蜾蠃又是什么?这河堤上也能见到吗?”

这下我又有机会显摆自己的学问了,于是就解释说:“螟蛉就是一种黄色的飞蛾,蜾蠃就是常见的土蜂。由于蜾蠃有雄无雌不能繁衍,所以经常把螟蛉的幼子背到自己的巢里养大,等长大了就又变成咱们看见的蜾蠃。”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金盯着我的眼睛问:“是不是就像我们这些徐人一样,从小被送到宋国长大,以后也会变成跟你们一样的商族?”

“对的对的,”我感觉跟她的感情一下子拉近了很多,“等咱们都长大了,我就把你打扮成跟我姊妹们一样的贵族,乘马车风风光光跑在逵路之上。”

“可是不对呀?”金比起我来总有一种异乎常人的敏锐,“跟我一起来的好多徐人也是女的,我们长大之后也还是女的,被蜾蠃背走的螟蛉之子也应该有雄有雌啊,那些雌虫长大之后变成就也应该是雌的蜾蠃对吧?”

“那、那是自然。”

“所以还是会有雌蜾蠃的呀?你怎么刚才说蜾蠃有雄无雌不能繁衍呢?”

“啊这……”

3.夷俘

这几年里婢女金所问过各种精灵古怪的问题我已经不记得都是如何敷衍过去的了。无论如何,当我开始被称作“师虎父”进入泮宫担任讲师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十二岁的大姑娘。按照礼制,如果她只是嫁给“士”这一阶层也就是普通的国人或者其他淮夷出身的奴仆,还需要等到十七岁的时候才行;如果能够嫁给贵族出身的卿、大夫子弟,只要等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了。

当我日常授课或者处理三族庶子们各项事务的时候,金须得如同其他婢女一般劳作、伺候。当所有人散了课离去、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泮宫的配殿休息、读写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利用进献茶点的机会单独跟我说话,我也才有机会好好看看她现在的模样。

金膝行到我的几案前,放下茶饮和盛放点心的漆豆后抬起头来,之前粗疏的眉毛现在被用眉笔描成了两条直线,先向上挑然后又垂下,显出眉宇之间的一股锐气。如果是陌生人可能会感到有一些咄咄逼人,可能只有了解她身世的我反而能够欣赏这种勇敢、坚毅的自然之美。于是不禁吟颂起来: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经常跟我一起念诵诗经的她自然知道这个夸赞美人的典故,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掩口而笑:“夫子说的蛾眉难道就是我这样的吗?我以为是说描得弯弯的那种眉毛。”

“这你可就说错了,”我总算抓住她一个观察不仔细的毛病,于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案面上画起来,“因为飞蛾只在晚上向火飞行,所以你没有机会观察过,你白天看见的应该都是蝴蝶。飞蛾的触须都是像你眉毛那样又细又直的,只有蝴蝶的触须才是弯弯的样子。”

“哦,是这样,还是夫子知道得多。”金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地低下头去。

短暂地沉默持续了半盏茶的工夫,平常的婢女进罢了茶点就应该退下了,金却有些特别的话希望单独问我。

“夫子,今天我看见又有十几位徐人的孩子被押解到泮宫的后殿来了,年龄都只有不到五六岁的样子,而且都是被用绳索绑着送来的。”

“唉,”我有些懊丧地垂下头来,“我此番陪同大司城出使徐方、钟吾时一再向两国君臣保证,只要他们按照需求纳贡,我宋国十年之内绝不侵犯疆界,彼此人民皆可安居乐业。谁知我刚刚带着两国贡献的财物返回,大司马荡虺就趁淮上诸国有失防备率师入寇,劫掠大量粮食、人口而归。”

“那样不是把宋人的信誉全部败坏掉了吗?”金有些急切地问道。

“大司城出身‘庄族’,我出身‘戴族’,而大司马出身‘桓族’,他不希望我们在淮上诸邦建立信誉,所以背信弃义违约出兵,就是为了败坏掉我们名声的。”

“可是左师也出身‘桓族’,”金对此大为诧异,“难道左师就不会出面干预吗?”

我摇摇头道:“三族共政只是国君和左师等人的美好理想,但这二十二年来,‘桓族’子弟无日不骄横跋扈、以欺凌远支和没落公族为能事。如今国君年迈,传闻已然病入膏肓,无力再约束他们。左师性格温和,指望靠教化、亲情笼络各家,但在同族之中也没有说话的绝对分量。”

“那夫子同族的诸卿就不会据理力争吗?”金是一个颇为执拗的女孩,不问到底决不罢休的那种。

“右师、司徒和大宰一向深藏不露。现在三族之中,‘桓’强于‘戴’、‘庄’,尽人皆知,没有把握他们绝不会主动为我出头。”我有些绝望地仰面闭上眼睛,心里其实希望早点结束这段尴尬的谈话。

“那些孩子们将会怎么样?”金仍不放弃,“也是和我一样一直在这里为奴吗?”

“这你尽可以放心!只要我在泮宫一天,就绝不让人随便欺负这些夷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了,不应该这样称呼金的同胞们,“……绝不让这些孩子们再受苦,我也会想办法教他们识字、念书。”

金听罢俯下身去,唱了一个大喏,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去了。

4. 蜂巢

盛夏时分万物疯长,也是各种昆虫忙于取食、筑巢、繁衍后代的季节。泮宫的各处大殿、偏殿都已经是三百年前的建筑了,一直有失翻修,所以自从开春以来斗拱、飞檐之下到处是鸟巢和蜂窝,夜晚更有不少蝙蝠成群结队出入其间。

我对于这些生灵能够安居此地原本毫不以为意,不过最近有的子弟开始抱怨白天进学的时候需要时刻提防有土蜂出入殿间,不仅是嗡嗡声吵得人心烦,更怕偶然被叮到了身上就会一大片红肿。

这种杂事正是该归我管理的,今天正好又不是进学的日子,于是一大早就打发在泮宫为诸位师氏、子弟们照看车马的圉人赤找一根长杆把大殿附近的土蜂窝全部挑掉。遇见这种危险的工作时在学宫里做事的婢女们纷纷回避、远远地躲到后殿去了,只有一向喜欢新奇事物的婢女金抱着一个编筐站在圉人赤不远的地方,打算一旦蜂巢落下就用筐给扣住。

我原本对这些小事并不上心,不过我更愿意呆在一个随时能远远看见金的地方,所以登上了和大殿垂直的偏殿阁楼上整理竹简,从这里能够一边工作、一边看得见圉人赤和婢女金清理蜂巢的战果。

土蜂也就是《诗》里说的蜾蠃,巢穴不大,都是利用夏季土壤潮湿松软的时候衔泥筑成。蜂巢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大小,所以如果眼神不好即便是在白昼也是万难发现的。不过圉人赤平日经常帮忙用长扫帚清理大殿前廊柱子上的蜘蛛网,所以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比较熟悉,似乎很有把握能够迅速就锁定目标。

蜾蠃筑巢

“这个月份再不清理,等入秋到了八月之后一个巢里就能飞出来百十只小土蜂。”赤一边用长竿拨弄着大概有蜂巢的方位,一边故作夸张地吓唬金。金听了睁大了眼睛抱着柳条筐一动都不敢动,仿佛一会蜂巢掉下来就真的会有无数土蜂迎面扑来。

说起来很容易的事情做起来总是很难的,这样的反复尝试持续了半晌,终于在斗拱繁复的孔隙中找到了一个目标。圉人赤刚才还一直为找不到蜂窝而感到颜面尽失,这下总算有了表现的机会,于是用力一戳,一个黏土黄色、桃子大小的泥球应声而落,“啪!” 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如果换做是别的女子,这种时候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用编筐去把落在地上的蜂巢盖上,然后大声喊周围的男子,叫他们赶快想办法把东西清走。但是我自打这一早上就预感到,婢女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她一直想看看蜾蠃到底是如何养育螟蛉的子女的。只见她把筐随手放在脚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弓着腰认真地打量破碎蜂巢里面的情况,连站在偏殿阁楼上一直不以为然的我也放下竹简眺望着她到底会有什么发现。

“这里面一条一条的大虫子是什么呀?”金看着蜂巢的碎片好奇地问。

“这就是蛾子啊!”圉人赤告诉她。

“哪有这样的蛾子,蛾子不应该是长翅膀会飞的吗?”

圉人赤笑得前仰后合:“蛾子小时候就是这样的,等吐丝成茧之后飞出来才有翅膀的。”

“可是这旁边有翅膀的爬来爬去的是什么呀?”金更加不解了。

“咱们今天不是来挑土蜂巢的吗?”圉人赤瞪着眼睛对她说,“这不就是我说的小土蜂吗?”

“可土蜂的孩子不就是蛾子的幼子变的吗?”金似乎从来没有那么惶惑过。

“噗!”圉人赤笑喷了,用他的泗上口音嘲笑起金来,“这傻丫头一看就什么都没见识过,哪有辛辛苦苦把别人家孩子养活大的,这是土蜂抓了蛾子幼虫当做食物来喂小土蜂的!”

“可夫子一直都是这么跟我讲的呀?因为土蜂只有雄没有雌所以才抓小飞蛾来喂养大的呀!”金惊恐的表情我从阁楼上远远的就能看见。

“扑通!”一声圉人赤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笑不得地拍打着膝盖说:“我看你是让书呆子们都给糊弄了吧,这世上哪种虫子只有雄没有雌的,哈哈哈哈!”

不好!

我突然预感到什么,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于是丢下整理一半的书简从偏殿后门的楼梯一溜烟趋行下去。这里有一个甬道可以通往泮宫东面出入马匹车辆的侧门,我想在那里可以找到准备好的车驾。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金,她对泮宫地理的了解远胜过我,她对我平时偷着逃跑时想要走的路线更是一清二楚。就在我几乎要成功疾行出甬道转往马厩的方向时,金正站在我面前,一双眼惊恐地瞪得如铜铃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他说的都是真的对吗?你一直都是在骗我的?”

我有点不知所措,才明白自己的所谓学问都是些用来糊弄人的把戏:“我、我也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把蜂巢打开看过……”

“我问的不是这个!”金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继续盯着我,“我是说那些孩子们将来会怎么样?我这样的人将来会怎么样?”

我对此无言以对,不过仍然勇敢地做出了从来没有过的举动,走向前去一把紧紧地将婢女金抱在怀里,听凭她发出哭泣的呜咽声。

5. 国有大丧

就在这一年的秋八月,已经在位二十二年的宋公鲍革终于薨逝了,经过六卿、大宰合议之后拟定谥号为“文”:

谥法:经天纬地曰文,慈惠爱民曰文,赐民爵位曰文,经邦定誉曰文……

按照华夏诸邦通用的《周礼》规定: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卿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殡,三月而葬。宋国如果被视同为诸侯国那么葬礼就应该在年末的十二月,也即包含八月在内的第五个月内下葬。不过宋国“于周为客”,内部仍然实行殷礼,且一贯自视为商王后裔,认为国君与周天子地位对等,因此诸卿一致同意按照“天子七月而葬”的标准将葬礼定在转年春季二月的甲子日。这在宋国历史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规格,以后也未必多见,因而被很多人批评为僭越。

除此之外,出身自“戴族”的执政上卿右师华元以及大宰乐举甚至一致提出:希望厚葬文公,并且启用自从殷商灭亡以来已经长期被废止的“人殉”。而人殉的来源除了国君身边的寺人、婢女之外,就要用到数量众多的淮夷俘虏,尤其是出身较为高贵的徐国贵族女子为佳。至于人殉的具体方式则会极其血腥:夷俘将会被当众斩首,首级将被放置在青铜甑中当场蒸熟,这样蒸煮的时候香味随着浓烟飘向天空,使得祖先的在天之灵能够闻到,谓之“燎祭”。文公灵柩下葬的时候这些盛着首级的容器也会被一并摆放在椁室旁边的木架之上,以供国君在死后还可以继续享用。

按照我的分析,右师、大宰等人的意图除了对文公在过去二十二年内对“戴族”的维护和信任表达感激之情外,也希望向与文公同族的“桓族”诸卿示好,表达希望三族将来能够继续互相维持和睦的意愿。

这样的意图对于整个邦国的好处自然不言而喻,不过代价极为残酷:夏天被带到泮宫的那些少年夷俘中将有人被通过占卜的方式选作人殉,而我将亲自负责执行这项任务。我自从接到这个命令的那一刻起浑身就开始打起冷战,而且我能想象得出婢女金听说这件事之后的反应将会是什么。

现在尽管距离葬礼还有一个冬天,但是我开始尽量避免和金见面或者有眼神及言语的交流,但是她敏锐的直觉似乎已经早已明察了我的这个秘密。

6. 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夫子,”婢女金依然像往常那样,膝行着将盛着茶点的漆豆推到我的案几旁边,“咱们俩已经一个月没有说过话了。”

我不免有些愕然,原本硬着头皮指望她放下东西就尽快离开,此时也突然意识到我们俩确乎有一段时间没有一起单独说笑或者给她讲上一段诗文、典故了。

“哦,天冷之后学宫的事情开始多了起来。”我强撑着挤出几个字来,心慌意乱地翻动着眼前的竹简。

“夫子明年就要满十七岁了吧?”

我突然被她的这一问吓了一跳。按照礼制,卿大夫子弟十六岁行冠礼,十七岁就可以婚配。宋国的贵族往往娶来自鲁、郑等邦的姬姓贵族女子,但也有可能与距离更远的齐国姜姓贵族结亲。对于普通士人则有更多选择,来自宋国的所有异姓家族都可以作为考虑对象。

“是这样的,不过国君丧礼在即,这些事都要暂时放一放,等明年开春之后再考虑。”

突然金做出了一个我完全意料不到的举动:她将盛放茶点的漆豆推开,用双手撑着木地板将跪着的身体滑到我身边,接着伸出右手按住我的一个膝盖。

我也下意识地伸手将她的手盖住,过去几年里我们的双手曾经不止一次有过接触,但像这样还是头一回。我感到她那只手如同炭火一般炽热,在我的手掌下剧烈地颤抖着,同时发出一股电流经过我的手臂和膝盖直击心房。

金见我没有拒绝,就更进一步将头也靠在我的长跪着的大腿上,脸朝着外侧,头发散开来垂到地板上。我顺势用手捋了捋那一头被她说成是“干性”的秀发,明明犹如被膏沫浸透过一般油亮顺滑,那是一种远胜过丝绸的手感。

“人殉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金枕在那里不动声色地说道。

这一刻电流已经穿透了我的心房直至头脑里,我竟然完全无言以对。

“我很感激你,让我没有必要一同入选,我也知道你对于那些孩子们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

“我最后会告知他们真相,让他们自己推举出人选而不是靠占卜。”经历过许多残酷事情的我也学会了对生活报以残酷的态度。

“答应我一件事,”金继续枕在我的腿上,“等这件事过去后,等到我有一天可以嫁人之后,我可以拥有一个属于夫子的孩子吗?”

“我保证,你将会拥有我的一个孩子,这件事将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咬着牙下定了决心。

螟蛉交合

7. 飞蛾扑火

按照诸卿、大夫们的设想和精心准备,周天子瑜第十九祀的春二月甲子日黄昏,先君文公的巨大灵柩被四十名奴隶用纤绳拉着放在一排滚动的原木上,沿着长坡向巨大的深坑里缓缓移动。站在台上主持丧仪的是国君近官大司城公孙师和大宰乐举,此时右师华元、大司徒华椒和其他一众出身“戴族”的诸大夫站在墓穴右侧,左师段、大司马荡虺和大司寇向鳣则率领“桓族”子弟们站在左侧。

我则手牵着事先被选定为人殉的一个只有四岁的小姑娘——某个徐夷部落的小公主——站在即将执行“燎祭”的台阶前。可能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我尽管在白色丧袍下已经穿了裘皮,但仍然在这初春的凛冽寒风中禁不住地浑身发抖。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孩子竟然出奇地平静,对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浑然不知,也没有任何哭闹的举动。

眼见光线渐渐黯淡下去,大宰示意手下点亮无数火把。按照占卜确定的时辰,灵柩几乎恰到好处地滑动到地穴的中央。突然一群身穿白色皮甲的兵士手持弓箭从司城、大宰所站的夯土台阶后面涌出,一阵乱箭射向站在棺椁前方那几十名正试图从肩膀上解开包着绳索的皮套的奴隶们,接着地穴里就传出一大片惨叫和咒骂声。

这阵叫声本来丝毫不出人意外,但还是引起了地穴左右两侧戴、桓两族诸多青年子弟的恐慌和骚动。接着一出更为惊悚的场面发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飞蛾突然从四面八方飞来冲向在墓穴两侧点燃的各自一排巨大篝火之中,激起了无数细微的火星随着大火点燃空气形成的热浪被席卷着飘向天空。

众人莫不驻足观看着这一奇景,而我冷静地定了定神,按照之前早已想好的那个计划,突然抱起小姑娘一阵疾行冲向停在葬礼现场外围的一辆战车。这一瞬间竟然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举动,也许是因为光线黯淡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大家被飞蛾扑火的奇景吸引了注意力。当我冲到了圉人赤驾来的革车之前时,早已站在车上的婢女金向我伸出双手,一只手接过了小姑娘,另一只手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拉上了车。

“快走,往南走!”我向圉人赤下达命令。按照我的想法,打算一口气用一夜时间冲到淮上任何一个徐夷部落寻求庇护,这样不论我受到怎样的追查也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不过我的异常举动还是引起了站在台前准备执行“燎祭”的祭司们注意,一片慌乱的呼喊声马上传了开来,接着是大群兵士奔跑时引起衣甲的振动声。不过因为已经过了黄昏光线太暗,那些跑动显得漫无目的且不知所措。

随着一阵马匹拉动战车奔跑时发出的銮铃声从背后传来,我明白追兵终于还是赶到了。

“你这个笨蛋!”那喊声竟然十分熟悉,“往南走你根本跑不了多远!”

我这才意识到那是鱼府的声音,他是左师段之子、跟我和婢女金一起在泮宫度过了这些年的玩伴和同窗。他的战车利用我们路途不熟绕了一个大弯的机会跑了一个小弯追了上来,距离近到凭借他车右举着火把的亮光就足以用弓箭直接射中我的地步。

“你以为徐夷还能够信任你吗?”鱼府的战车始终和我们保持一箭的距离平行追击着,“自从大司马领兵劫掠他们之后就已经断了你的这条路,你还不明白吗 ?”

他说的绝对正确,我们这时候去徐国只能是自寻死路,要么被陆续赶来的追兵乱箭射死,要么被徐人当做俘虏处死为他们死去的同胞报仇。

“你打算把我们怎么办?”我的这句问话似乎有些挑衅意味。

“你们往西走再折向北!”鱼府喘着粗气道,“我点着火把继续往南,他们不会想到你会往鲁国去!”

我放下一直攥着的弓箭,站在车上抱拳向鱼府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命令圉人赤照他说的去做。两辆疾驰的战车从原本平行变成了分道扬镳,我望了望逐渐往南远去移动着的火把,扭过头来向西尽量搜索着可能的道路。

眼前夜幕逐渐降临,但我隐约看到远方似乎点起巨大的篝火,载着四个人的战车犹如飞蛾扑向这团全然不见踪影、却又无处不在的火焰。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可能我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了。但至少就像当初曾经承诺过的,我和婢女金终于能够带着一个只属于我们俩人的孩子到远离所有人的地方去了。

......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益车马,始用殉,重器备,椁有四阿,棺有翰桧。君子谓:华元、乐举,于是乎不臣......(左传.成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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