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父母总是在等子女的一句谢谢你,子女总是在等候父母的一句对不起。
两个星期前,因为做一个小手术住院,本想是个小手术没有打算打扰任何人,我和老公两个人应该可以应付得来。手术结束后,给母亲打了电话,说:小手术很成功。
第二天,她哼哧哼哧坐了六个小时大巴从老家赶来,我没想到她会来。
出院的几天,我和母亲一起睡,每天晚上都有一个深黑的影子或者其他人不停地在追赶我,几番从梦中惊醒。
我妈说小时候,我每天早上都哭,一起床就哭,不知道我怎么那么爱哭。
我记得我爱哭,我更记得每天起床的恐惧,一睁眼就知道要被骂了,要被打了,眼泪包不住,果然因为哭得晦气被骂了一顿。
她说起小时候我嘴巴很小,喂饭都不好喂,一顿饭嚼好久就是不咽下去,太磨人了。
记忆里小女孩被喝斥着坐在小板凳上,眼泪汪汪嚼着饭,眼前是一个暴躁焦虑的影子,随时要扑过来。
她说我小时候……
而我记得的,是一个暴躁易怒的妈妈、一团模糊的恐惧、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
我静静地听她说,这样的女儿,不大好养,爱哭胆小羞怯不讨喜。我知道她在说,你看你小时候多不可爱,我们还是爱你。母亲在等我一句谢谢你。
我想要驳斥,张张嘴,还是闭上,走开了。
那恐惧伴随我的童年、少年直至如今,我等不到对不起,也说不出谢谢你。
晚上,我和母亲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聊天。
弟媳怀孕了,她要做奶奶了,她的两个孩子,一个爱学上进,一个贪懒厌学,成功率五五开,对孙子能不能成才,她没信心。终于,对自己养育的方式有了反思和焦虑。
当初,要是不去上海打拼是不是你们要更好些?
当初,要是你爸爸一直在身边,是不是你弟弟会更勇敢些?
……
我宽慰她,这是弟媳要焦虑的事情,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当初小院里三十多个孩子,上大学仅有四个,其中还神经分裂了一个。分母里贩毒、酗酒、离异、进局子、远方打工不归家万花筒似的,你两孩子,自食其力,虽没光宗耀祖,也是小康正常,放宽心。
心口留了一句:就算有不完满,又能如何。
我淡淡地聊起小时候:从小学二年级起我就近视了,到五年级在上海配眼镜前,从来没有看清楚过黑板上的字。老师喜欢把作业写在黑板上让大家抄,我只能抄同桌的,我的同桌智力有问题,写字很慢,脾气不好。
母亲转过身轻轻摸了一把我的脸,说:“对不起……”
我躺在黑夜里,望着空空的天花板,突然捧着等了二十几年的“对不起”。
五指山崩塌,不是天崩地裂、电闪雷鸣的,它悄无声息地被“对不起”化得渣滓不剩,心空了,剩苍茫空荡的荒野,幽幽地飘出:“没关系,都过去了……”
梦里,追赶我的影子终于追上我,钻入我的身体,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