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迟疑不决,她就会咬你。”雷斯蒙托斯坐在软垫上,眼神如鹰,手里的蛇吐着芯子,对面的人低下头去。
“亲爱的马莫雷德,面对毒蛇,你不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还要有一点运道。看看这些壁画——万邦之王,天下之主。他们可不是靠在软垫上听音乐,喝酒,和女人胡混就得到了世界。”蝰蛇之王漫不经心地指出,他把玩着黄玉色的烟杆,并没有看他的对手。
马莫雷德只望了一眼又赶紧把眼神转回来。那些人高踞战车之上,白马白袍,银色的战甲,长枪在手,将失败者拖行在地。他们身后,是残阳如血。
“会流血,很多人的血。”雷斯蒙托斯给他的压力太大,他只好这么说。
“也包括你我的,你怕什么?”沙漠的蝰蛇吹起一道白烟,他摇手示意,奴隶换了一根烟筒。
“我们的反对者太多。”
“比如?长胡子和红胡子?还是那些娶了骆驼为妻的?”
蛇的眼睛是暗黄色,竖立的瞳孔毫无感情。马莫雷德突然意识到,这只缠绕在雷斯蒙托斯手指上的小蛇,正用一种打量食物的眼神看着他。他打了个冷战。
“不仅仅是他们,就算所有人都支持你,你打算怎么办?天险犹在,而你的祖父当年……”
“哦,你说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很好。”蛇扭曲着身体在胳膊上绕行,犹如黑黄相间的缎带,活的冰冷缎带,致命而优雅。
软榻上的人坐起来直视他的眼睛:“人和蛇一样,即使你爱它们几十年,喂养它们,教育它们,到最后,还是要小心被他们咬到,万劫不复。”
“我们的对手,也可以是朋友。”雷斯蒙托斯重新躺下,“想想吧,马莫雷德,我们的敌人没有那么多,何况他们身边更多的是蝰蛇啊。”
“这……”这想法真是疯狂而大胆,但当他再一次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那人的眼睛的时候,他发现那人说的,都是真的。
“那好吧,也许这计划真的有那么一丝可能性。”两人对视的短暂时间里,只有银质滴漏的响声传来,空气中满是醉心草的甜腻香味。
他屈服了。他膝行后退,在毯子末端站起来,整理衣冠走了出去,蛇高高盘绕,静默无声地看着他。
雷斯蒙托斯没有立刻起身,抽完一管烟,躺在软垫上沉思了一会儿,从侧面看,他是一个相当好看的男人,样貌俊秀,甚至偏于女性化,浓黑卷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深不可测,眉毛很淡,嘴唇纤薄。这样女性化的外表在贾拉米尔各地都是相当少见的,甚至不太像他的父亲,十年前的老图尔克,以至于曾经有人用这点攻击他——质疑他的血统和权威。眼下他穿着白色的宽大长袍,在袖子和下摆绣着金线,白色的包头巾,赤脚踩在厚实的华丽地毯上,一只手提着烟筒,另一只手搁在脸颊边。他的脸上露出深思的人才会有的那种表情,入神而安静,眼神看着渺远的前方。
“拉克提尔。”他叫道,站在后方的奴隶连忙上来接住主子的一只手,将他扶起来。“拉克提尔,我要去外面看看,你去准备一下。”
奴隶鞠了一个躬走出去,和雷斯蒙托斯不同,他赤裸上身,露出黝黑精壮的身体,只穿着宽大的短裤,腰上扎着黑色宽布带,一柄金铜色刀鞘的巨大弯刀挂在腰间。他给大图尔克牵来一匹巨大的白骆驼,站起来足有两个半人那么高,犹如一辆移动的大车,巨大的蹄子好像脸盆,它的四肢瘦长而有力,肌肉块块饱胀,就像在皮肤下藏了许多硬面包似的,它虽然是一个食草为生的动物,但眼神却和火一样热烈,拉克提克牵着它的时候,它很不高兴地扬起前蹄,还想咬那个打扰了它休息的家伙。
“安静、安静,我的小萨鲁夫。”雷斯蒙托斯拍了拍它的脖子,同时轻声地对它说话,这个畜生就突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并在一个小小的手势下跪在地上——这简直像巨人跪伏在侏儒脚下那么让人诧异。
当代的大图尔克,側行蝰蛇之主就这样骑着骆驼,向红土的高坡和峡谷走去,他的背后是大片白色的尖锥顶帐篷群,而他的前方有一道深刻的峡谷夹在两座红土山之间,就像神刀劈出的伤痕一样蜿蜒向前,远处的灰白沙丘犹如覆碗,在等待着他。
到处都是干旱的景象,雷斯蒙托斯想道。一路上看见的只有龟裂的土地和荒芜的沙丘,虽然几个月没有下雨是常事,但如今已到雨季,天空却还是一片白亮,日神的光辉前所未有地炽热。他看见瘦弱的羔羊和骆驼幼崽在艰难地啃着干草,还有一些躺在帐篷和沙丘的阴影里喘气。在他的右前方,一个穿着宽松蓝衫的牧民麻木地走着,风吹着他的衣衫好像旗帜一样猎猎飘摆。他肩膀上挑着一条木棍,将双手担在上面。在他的前方,是数十头牛和几头骆驼,那是他全部的财产。
他在找水,雷斯蒙托斯知道,如今大河遁入地下,小型的泉眼纷纷干涸,而附近唯一能喝水的大型池塘也日渐萎缩,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牲口和人在里面争抢,几乎将那个地方踏成个泥潭。如果再找不到新的水源,他们将被迫迁徙,而在那途中,会有将近一半的人和牲畜倒毙,形成死亡和白骨之路。
我的子民正在受苦,大图尔克无奈地想着,让他最为恼怒的是,这种情况他竟然无可奈何,它是日神的光辉造成,是三日乔恩龙博特的恩典,而太阳之子,不是他受宠的孩子吗?而今的境况,又该向谁诉苦?灼阳祭司和圣教的萨满都来过、看过、祭拜天地,在昼夜长明的火堆边跳舞、入神,用银刀割自己的胳膊和大腿,但没有用。乔恩龙博特沉默不语,神圣之焰更加炽热。
它们没有回应。
在这场罕见的大旱面前,能做的选择不多,而且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大图尔克要去问个明白——向自己的祖先和代代祭拜的日神。当他穿进峡谷的刹那,一种骤然而降的黑暗笼罩了他,阴凉、沉静,但毫无生命的律动感。他知道这是幻觉,那是因为日神的光芒被遮住的原因,从这里抬头看,还可以看见红色的如同刀劈的裂隙中洒下的阳光,在空气中割开道道光幕,尘土在其中如神香般飞扬。但日神的伟力在这里大大减弱了,气温的降低甚至让他起了鸡皮疙瘩。
这也是为什么,先祖们将帐篷设在这里。远处宽阔起来的峡谷两侧,布满了一个个圆顶的帐篷,灰色、黑色和褐色,还有缝了又缝的补丁,挂在帐前的铃铛发出单调的声响,有气无力,长长的彩穗灰尘堆积,有些已经掉落在地上,像无生命的扭曲土蛇。帐篷顺着峡谷的地势蜿蜒而列,看不到尽头。
雷斯蒙托斯在一个较新的帐篷前停下了骆驼,站在帐篷前,他沉吟了一会儿,这座帐篷有红色的顶子,一杆粗大铁枪作为帐篷的根基插在中间,锐利的尖端刺向天空,如今它乌黑沉暗,犹如蒙尘的美玉,但它的名字也曾经震动天下,它的主人就在这里安眠。
“拉克提尔,在这里等我。”
说完这一句话他就钻进了帐篷,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甚至到了粗陋的地步,如果换做一个阿方索人,看到这种情形一定会惊讶地大叫起来,他们习惯于将金银财宝和它们的主人埋藏在一起,好让它们的拥有者在死后继续享用荣华富贵;而贾拉米尔则完全不同,在获得死之安眠之后,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的肉身,或者说,那些生前的东西对他们已经完全没用了。他们相信,乔恩龙博特的光辉殿堂中,他们会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光辉之灵,圣耀之灵,灾厄火种或是烈火魔星,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得享永生、荣耀和光辉。因此,每当死去之后,所有人的要求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如果没有,焚化也是允许的选择。他们的肉身,是完全被作为生前灵魂的载具遗弃了的。
这里也同样如此,帐篷中央搭了个小小的土台,是由红砖、砂石和红土混合成的,上面潦草地放了些烛台和陶罐,祭品的灰尘满地都是,但和那些平凡的贾拉米尔人不同的是,这里还挂着八个人头。
这八个人头悬挂在祭坛上,串成一串,皱缩、狰狞,龇牙咧嘴,皮肤因为干燥和特殊的药物浸泡已经变成紫黑色,它们的眼睛紧闭,须发飘然。仿佛听见大图尔克进来的声音,所有的头颅都缓缓旋转,将脑袋向着他的方向。
穆赫拉拉,他在心里念道。穆赫拉拉,他的家族,他的父亲和兄弟,都在这里,长长的一串人头,就是他们的历史。这其中,他亲手砍下的有五个。他们是側行蝰蛇,最危险和最狠毒的动物,贾拉米尔没有人敢于不敬畏的最大部族的领袖。
他记得那也是一个干旱和歉收的年月,大哥杀死了父亲,而二哥和大哥在争斗中同归于尽,三哥死于马民的叛乱——他正要去抢劫一个临近的部落,却只剩下尸体绑在骆驼上被放了回来。剩下的兄弟毫无例外地相互倾轧、斗争起来毫不手软,只有这样,他们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側行蝰蛇,每一代都在相互吞食中成长。
雷斯蒙托斯出生的时候,灼阳祭司小心地捧进一个蛇罐,里面堆满了毒蛇,大小各异,长短不同,都有恶毒的牙齿和斑斓的外表,它们并不安静,在黑暗的狭小空间中咝咝作响,翻滚着,犹如一锅沸水。
最后爬出来的是他,他的天命之蛇。每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父亲扭过头去。
那是最小的一条白蛇,孱弱,
白翳的双眼,安静而细小,像女人一样无害。他是一条盲蛇。
穆赫拉拉,他再一次默念道,在他的父兄面前,他跪下来祈祷,数千年来,干旱、饥馑和机遇同时而至,危险中蕴藏着诱人的美景。这是很少见的情况,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他需要祖先的智慧。
前一天的晚上,大图尔克做了一个梦;而昨天,他收到了一封意思明确,但无法确认其真伪的信件——这两件事情迫使他快速地行动起来,就像有什么人在背后鞭打他一样,他感到迫切的、来自于命运的压力,側行蝰蛇从来不缺少勇气,但他不会忘记,盲蛇和他们都不相同,他的成功来自于谨慎和隐忍。
“我们习惯用刀和铠甲来说话,但笔和墨才是更可怕的,我对于这两样东西的警惕还大过于刀和铠甲呢。”他把玩着手上的一卷小东西轻轻地说。那是用特殊的皮子揉制成的,防水、甚至可以防火,上面显现出用特殊手段才能看清的蓝色花体字。
“诺丁汉薨,速决者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