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一再嘱咐黛玉:“别睬他”、“休信他”,说他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若 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
这是一个母亲,在说自己的儿子吗?况且,是“快五十岁了,通共剩了他一个”。
那个宝玉,黛玉也曾听母亲说过,“虽极憨顽,在姊妹情中极好的”。那么舅母的嘱咐,是客气、是自谦、是生分、是拒绝、是提防、是恐吓?无论如何,黛玉听不出慈爱亲情, 可无论如何,黛玉不都得一一答应?
但再怎样用心,也防不住宝黛相见。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但她只是心想:“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宝玉却直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
是木石前盟,或是一见钟情,都不重要了,爱情一旦发生,便要生长。
贾母对黛玉,本是万般怜爱。宝玉也和她“言和意顺,略无参商”。那应该是黛玉一生难得的幸福光阴吧?
可是,宝钗来了。她品格端方,容貌美丽,行为豁达,随分从时。都是黛玉不及。
宝玉天性是喜欢热闹的,只愿连丫鬟都“同看着我,守着我”,何况这样一个姐姐。
宝玉黛玉的种种不和由此开始。黛玉的尖酸刻薄多心也由此开始。
但黛玉再怎样恼、哭、不和,宝钗再怎样会念、会作、会写、会笑,宝玉心上仍是黛玉。他能够体谅所以也能够容忍,他知道黛玉的一颦一笑都是忧心、试探、求证,所以他会对黛玉说“你放心”。
黛玉何尝是对他不放心?她不放心的是她无力掌控的隐秘而强势的背景和后台。那是宝玉无法察觉也不能想象的,他是贾府的中心,一切都在围着他转。黛玉却无时无刻不被笼罩其中,因为她始终处于贾府的边缘,更因为她的存在,妨碍了金玉联姻。
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说黛玉,“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那是她没有听到凤姐对黛玉的玩笑,“你别做梦!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少什么?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是啊,谁配不上谁,谁又玷辱了谁呢?其时,黛玉已是父母双亡,剩下孤零零一人,谈什么门第、根基和家私?她有的,只是贾母心疼女儿延伸过来的一点怜惜,就连这怜惜也是支离破碎的,因为有比她更值得关心的人,也因为她除了令人一眼望穿的爱情,别无所恃。
所以,当她仅有的爱情被强势否决,贾府上上下下,除了与她情同姊妹的紫鹃和那个只知道“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宝玉,谁还有心顾念她的冷暖?而紫鹃不过一个丫鬟,宝玉又不能自主。
黛玉心里的苦说不出,对彻骨的伤害又无力抵挡。她一心只有宝玉,没了宝玉,她唯有一死。
宝玉可以为知己,却不可以为依凭。当宝钗一再地暗示她的金锁与宝玉是一对儿的时候,宝玉笑说:“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儿。”他只是觉得好玩,并没有如宝钗所愿将所谓的金玉良缘放在心上。对元妃赏赐的端午节礼物,他只疑惑“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也只一笑而过,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意味深长。
他与黛玉一样,不懂谋略,没有心机,只有纯粹的爱情。面对横亘在爱情中间那隐秘而强势的背景和后台,他也与黛玉一样,如此的势单力薄。唯一的不同,是对他,这强势是暗示、哄劝、欺瞒,对黛玉,却是从笑里藏刀到明目张胆的伤害和凌辱。
那一年的冬底,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黛玉回去的林如海会不会想到,因为疼爱和不舍的寄养,有一天会成为无情而绝决的断送?
一直不能相信,宝黛的爱情是一块石头和一株草的故事。在我心里,这根本不是故事,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