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这一棵矫健的松,挺拔的松,就立在黄石寨寨缘的石隙里,友好亲切地伸出手来,邀请我——以蓝天为幕,武陵源为桌,峰丛为筷,金鞭溪作酒,茂林为馔,白云苍狗累致拼盘——餐风饮露,一追赤松子游。
管理者给它取了个明星名:迎客松。我却愿以黄石松称之,因为这里有黄石公的遗爱,要不此地怎以黄石寨命名呢?——圯上老人道逢刺杀秦王的通缉犯张良,掷履桥下,命其下河拾取,复又令良跪上穿鞋,考量张良敬老重道,胸怀开阔;三次计时会面考量弟子向道之心,孺子可教后亲传《太公兵法》,栽培出汉家留侯,运筹帷幄,一曲思乡的楚歌,四面响起,断了霸王帝业。他曾对张良说,别后有缘,黄石寨上相见,说罢飘然远方。不求名,不求利,人间的征逐只是棋盘上的一次游戏,想他逐浪江湖后驻足于此,茅屋数楹,松下流云,如那静默的岁月,一朵花,悄然开。
张家界的山石那是大名鼎鼎的。如笔如椽,如剑如戟,根根须髯,傲气冲天。黄石松却隐在峭壁的边缘,为张扬的金黄石壁箍上那一抹健康的绿,中正平和,润物无声。我们的目光都习惯性地追逐那显而易见,体量庞大,奇幻莫测,代表力量、代表权威、代表神秘的山体。却很少能体会到,风的卷刮,流水的侵蚀,热胀冷缩的戗害,没有松树掌指的抓牢,这些力量都是松散的,终要化为一捧流沙。就如姜尚渭水垂钓,文王拘羑里演易;又如严子陵富春观水,介子推绵山侍母。它是入世的,春风化雨,厚德载物;又是出世的,功德不居,飘然同尘。枝桠是舒展的,身形是挺拔的,隐隐丈夫气,因为岁月静好,必要负重前行。气机蕴籍就是那蟠龙虬劲的根,铜皮铁骨,铮铮有声。千钧之力,举重若轻,气定神闲。万山丛中,只得一抹颜色,如不贴近,焉知是草耶?藤萝耶?灌木耶?泯然众木,不显丰锐。
同种同源同体形的黄山松,却喜立于当道,风里来,雨里去,霜雪披拂,迎来送往。我敬佩它的勤勉,看着它在名利之间跳跃腾挪,如鱼得水,也不免为它点个赞。它不隐草木,卓然而立,风度翩翩,凡是到来的生灵都要傍它留个影,它登上画报,周刊,头条,入选邮票,频频出镜,独领风骚。它是热闹的,红火的。黄石松,杂处在斑驳的树影中,看流云飞卷,品似水流年。
水绕四门的青岩山相柳岩,有一土冢,传为留侯墓。张家累世相韩,强秦破横扫六合后,为报家国之仇,张良毁家纾难,博浪沙道,致命一椎,险险要了始皇帝的性命,可惜,命中副车。成败且不论,那破釜沉舟,血性的一击,恰如松之高洁,松之苍劲,有一股子狠劲:咬定青山不放松。忠,忠于家国,忠于志气,忠于理想!其后他亡命下邳,圯上学艺,保扶汉家江山。在面临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荐商山四皓自代,保全令名,激流勇退,既稳定了汉初的政治格局,又得以脱身泛舟四海,直趋黄石。遥想当年,师徒二人松旁相见,别后江湖,均在执手相挽,会心一笑间。那时的黄石松,还是一棵不起眼的小苗吧。但那种不羁的气概,已深深种入它的心田。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人世中的诸多繁华,诸多盛大,如花般绽放,又如流星般消逝。在宇宙广大的空间里,黄石寨一株青松兀自生长,它呼朋引类,高耸山巅,流云可牵手,岁月亦留痕;苍枝劲干,潜心蟠结,即或低至尘埃,和光同尘,它仍要在深处开出一朵自我的花。